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228)
“所以您是在故意模仿他吗?”吕西安觉得这未免有些可笑,于是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这可不像您会做的事情啊,哥哥。”
“这的确不是我平时会做的事。”伯爵承认道,“但我的确很好奇,像那个人一样,对一切人和事都抱着轻浮的态度,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
“那么您体验了这一晚上,感觉如何呢?”吕西安好奇地看着伯爵,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清楚地意识到,自从他们第一次见面以来,这个人已经变了许多。
“非常好。”德·拉罗舍尔伯爵轻轻敲了敲桌面,“这个荒诞的世界,恐怕就只配用这样的态度去面对。”
“您开始变得愤世嫉俗了。”吕西安惊讶地看着伯爵,“看来您对您所扮演的角色揣摩的很到位。”
房门被推开了,两个侍者用银盘子端着他们点的菜和酒走进房间,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在铺着带有菱形图案的桌布的餐桌上。
“你们可以走了,需要什么的时候我们会按铃的。”当桌子被摆好后,德·拉罗舍尔伯爵向两位侍者命令道。
侍者退出房间并关上了门,吕西安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插上了门锁,而后回到桌边,坐在了伯爵身旁,他的双颊微微有些发红,就好像是刚奔跑过一样。
半开口的牡蛎被放在一个装满了碎冰的瓷盘里,德·拉罗舍尔伯爵从冰块中拿出一只牡蛎,打开了壳子,用自己的餐巾擦了擦牡蛎壳,往里面挤了几滴柠檬汁后,将它递给了吕西安,而后看着对方一口把里面的牡蛎肉吞进嘴里。
“您不吃吗?”吕西安将牡蛎咽下去,满足地眯了眯眼睛。
“我不怎么饿。”德·拉罗舍尔伯爵又拿起一只牡蛎,重复同样的动作后,再次把处理好的牡蛎递到了吕西安的手里。
吕西安也把这只牡蛎一口吞了下去,他伸手抓过香槟杯,用带着泡沫的酒液将牡蛎肉沿着食道往下冲,“我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您只把我当作您的秘书。”
德·拉罗舍尔伯爵用餐巾仔细地擦着指尖,“一般情况下我不会为秘书做那么多。”
“是啊,这也是我感到奇怪的地方。”吕西安用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伯爵,“如果我觉得您第一眼看到我时候就喜欢上了我,听起来是不是太过自负了?”
伯爵轻笑一声,他站起身来,把放在远处的那盘小山鹑挪到吕西安的面前,“这已经不能算是自负了,应当归入自恋的范畴。”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香槟酒,金黄色的酒液在水晶杯子里打着旋,发出清脆的响声,“不知道为什么,您当时让我莫名想到我的弟弟。”
“您还有个弟弟?”吕西安回想着《名人录》里对德·拉罗舍尔伯爵的介绍,“我记得您是独生子啊?”
“有些东西您在报纸或是《名人录》里是读不到的。”德·拉罗舍尔伯爵的目光投向挂在天花板上的煤气灯,而煤气灯的火焰也倒映在他的瞳孔里,“我的确曾有个弟弟,只不过我们的父亲并非同一个人。”
吕西安呆住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您是说……”他不敢说出后面的半句话。
“就是您想的那样,我母亲有个私生子。”德·拉罗舍尔伯爵说道,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坦白地说,我父亲不是丈夫的理想选择,他唯一感兴趣的是政治,而政治游戏玩久了的人,通常都会把他们的心忘在议会或是王宫的衣帽间里。”
“我母亲则和他恰恰相反,她厌恶社交界的沉闷,无聊和虚伪,我父亲关心的人和事,她都毫无兴趣。这桩婚姻对于她而言,就像是一朵娇嫩的玫瑰花被移植到了沙漠里,如果没有其它的雨露滋润,枯萎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她厌倦了。”
“所以她找了……”
“找了一个情夫,是的。”伯爵点了点头,“一个靠女人生活的花花公子,和您一样长了一张骗人的脸。”
吕西安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他本想反驳自己并没有靠着谁生活,但这时他又想起了阿尔方斯的那八十亿法郎,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咽了下去。
“这种事情本也算正常,我父亲对此也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可我母亲平日里冷淡的像冰,却在那个人面前昏了头,她拿自己的嫁妆为那家伙还了债,她花光了她的银行存款,卖掉了她的钻石,当她的嫁妆耗尽的时候,她用了我父亲的钱……这下子事情就截然不同了。”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嘴角抖了抖,“他不在乎什么风流韵事,但他的钱柜受到了影响,这就另当别论了——金子总是比妻子和儿子还要亲些的。”
德·拉罗舍尔伯爵这番话说到最后的那种语气,令吕西安不禁打了个寒战,“那您父亲……他做了什么?去和那个人决斗吗?”
伯爵摇了摇头,“他当然不会去决斗,我父亲是个谨慎的人——否则他就不会在两个朝代都身居高位了,一个谨慎的人不会被愤怒冲昏头脑,而忘记了一个简单的事实:无论他是否是正义的一方,在决斗当中他都可能打不中。他也不愿意用别的方式来消灭那个人,因为那样或许就要触犯法律。他当然不介意犯法,但那就意味着丑闻,他会以一个滑稽的丈夫形象而成为巴黎人的笑柄,那是他绝不愿意见到的。”
“他带着相应的证据,找到了我卧病在床的外祖父,他们达成了协议:我外祖父付给我父亲五十万法郎的赔偿,而他则对我母亲的事情视而不见。”
“半年之后,那个浪荡子带着他从另外几个情人那里卷来的钱跑去了国外,而就在这时候,我母亲怀上了他的孩子。当然啦,最简单的解决方式就是在孩子出生以前……但她不愿意。”伯爵耸了耸肩,“她执意要生下孩子,为此她对外界宣称自己得了肺病,从社交界离开了一年,避居到了奥尔良的一座别墅里。”
“一年之后,她重回巴黎,那孩子被留在了当地,交给一位奶妈抚养。”德·拉罗舍尔伯爵轻轻转着手里的酒杯,“那年我十岁,有一年没有见到母亲了,因此当她回家时,我跑过去迎接她……我几乎认不出她了,她就像是一具还会喘气的尸体。”
吕西安轻轻撕下小山鹑的一条腿,“那孩子……”
“我母亲当然是想要见她的儿子的,但我的父亲可不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他决意要折磨她。”伯爵从兜里掏出一根雪茄烟,放在桌面上,用刀子把雪茄头硬生生地切下来,“我外祖父去世之前,给我母亲留下了三百万法郎的遗产,而我父亲决心将这笔钱弄到手——他准许我母亲去见她的儿子,但作为代价,每一次她要从她的财产当中掏出十万法郎来给我的父亲。”
吕西安轻轻将骨头放在盘子里,他看向伯爵身后,那里墙面上挂着一面镜子,此刻,在镜子那青色的阴影里,似乎浮现出来了上一任德·拉罗舍尔伯爵的脸。那张脸与面前的伯爵有着相似的地方,但脸上挂着的却是一种折磨人的笑容。这个体面的绅士,用掏空自己妻子钱包的手段来惩罚她的不忠,用剥夺她的财产来代替伤害她的身体。一滴血也没有流,一声哀叫也没有发出,可伯爵夫人已然失去了一切,躺在铺着天鹅绒褥子的大床上,奄奄一息。
他将一只手搭在了伯爵的手上,伯爵反手握住了它。
“您后来又见过那孩子吗?”
“见过一次,那孩子的小脸蜡黄,被风一吹就发抖。”伯爵的声音有些低沉,“但他很讨人喜欢……如果不是身体不好的话,他会是个很漂亮的孩子。”
“那孩子六岁的时候死了,死因是天花。我母亲知道他患病的消息,想去看看他,可她的那些财产都已经进了我父亲的口袋,她一个钱也拿不出来了……我找遍了我的所有朋友,借来了三万法郎付给我父亲,他才勉强同意让我母亲去孩子的葬礼上看一眼……她再也没从这样的打击当中恢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