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41)
“杨编修之言同李阁老颇为相似。”
“李阁老?”
朱厚照点头,接着道:“李阁老还说,所需过多,民有不济,请父皇宽限些时日。”
杨瓒沉默。
弘治帝明显没改主意,否则也不会颁发旨意。
“父皇明白李阁老的苦心,却言时间紧迫,等不得。”
“时间紧迫?”
“孤也不甚明白。”朱厚照神情微黯,“然父皇的精神愈发不好,只道其中因由,须得孤自己想明。”
囚室中陷入沉默,朱厚照很是苦恼,杨瓒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顿觉悚然。
莫非天子要撑不住了,担心北边鞑靼趁机进犯,提前做出准备?
“杨编修可是想到了什么?”
“回殿下,臣愚钝,亦是不明。”
就算猜中了,话也不能出口。嘴快的后果,极可能是项上人头难保。
“哦。”
朱厚照颇为失望,杨瓒趁机转开话题,讲起他在牢中读过的唐人游记。
言及边塞风光,唐军雄浑,朱厚照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
“马踏匈奴,扬鞭突厥,何等的英雄豪迈。”
杨编修舌灿莲花,青葱少年朱厚照顿觉热血沸腾。
谷大用和张永守在囚室旁,同样听得入神,跟着太子殿下一起热血沸腾。
明朝宦官,有王振刘瑾魏忠贤等奸佞,亦有怀恩何鼎等正直之人。跟随太宗起兵靖难的郑和等,更是战功卓著,名垂青史。
弘治朝不乏能束身持正的宦官。如接替蒋万,以御马监少监出任宣府镇守太监的刘清,便颇富军事才干。
杨瓒话中描绘出的场景,不只深深吸引了朱厚照,更让谷大用和张永沉浸其中。
他日殿下登基,垂统八荒六合,咱家未必不能出镇一方,留下身后之名。
人性善恶,本无定论。
孟子、荀子、告子的学说,自古争论至今。
然无论善恶,凡非出世之人,财名利禄,美眷高宅,总有一好。
察觉谷大用和张永表情中的变化,杨瓒心下思量,比起财禄,此二人似更好名。若能加以引导,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于和中官过从甚密……杨编修暂无过多考虑。
一篇游记讲完,朱厚照仍是意犹未尽。
“殿下,时辰不早了。”
见对方端正坐着,丝毫没有走人的意思,杨瓒不得不出声提醒。
“还早,杨编修不如再讲一篇。”
“殿下先时同臣约法三章,当一言九鼎。”
朱厚照眨眨眼,样子有些可怜。
杨瓒石心不动,坚守原则。
约定什么时辰,必须什么时辰。天子和三位阁老都看着,翰林学士在文华殿等着,他一时心软,回头又要在诏狱多住几天。
“好吧。”
杨瓒不肯通融,朱厚照只得起身离开,临行不忘将游记顺走,道:“此书甚好,孤大得其味,当细品。”
看着太子将游记塞进怀里,杨瓒深吸一口气,道:“听闻刘学士为殿下讲读《资治通鉴》,臣不才,于《宋纪》有几分拙见,殿下复来,可讲读其中一卷。”
资治通鉴?
朱厚照顿觉头皮发麻,忙不迭摆摆手,逃之夭夭。
原想着明日就来,若要讲读《资治通鉴》,还是多等上几天。说不定杨编修狱中无聊,会将此事忘了。
怀抱不可能实现的期望,朱厚照起驾回宫。
独坐囚室,杨瓒翻开藤箱,不禁摇了摇头。
《资治通鉴》,大部头中的大部头,单是《宋纪》便有十几卷。杨小举人读过几卷,却没能详解。同太子讲读此书,还真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不过,今日为太子讲了一本“闲书”,总要有所补救。希望天子和三位阁老能网开一面,千万别和他计较。
相比杨瓒,狱卒却是喜眉笑眼。
自己搜罗的书,不只合杨小探花的意,更让太子殿下喜欢,如何能不高兴?日后在家族牌位前上香,在族人面前道出,更是天大的脸面。
杨探花果真是文曲星下凡,天生的贵人!
翌日,朱厚照没来,杨土却被狱卒带了进来。
“杨土?”
“四郎!”
牢房门打开,书童立时红了眼圈。
“四郎,我总算见着你了!”
越过杨土的肩膀,杨瓒看向狱卒。
狱卒忙笑道:“小的到福来楼送信,这位杨土小哥却是不信,跟着在诏狱外守了几日。牟指挥使下令不许放人进出,小的也没办法。”
那为何现在就放进来了?
“是顾千户见这小哥忠心,许他见杨老爷一面。”将钥匙挂回腰间,狱卒继续道,“不能耽搁太久,申时末必须离开。”
杨瓒点点头,狱卒不再多言,转身走远。
杨土哭得打嗝,杨瓒一边安抚他,一边漫无边际的想着,无论顾卿出于何意,这份人情,他都是欠下了。
人情债不好还,为何他却觉得自己赚到?莫不是在诏狱日久,思考回路已发生变化?
站在囚室中,杨编修很是费解。
第三十六章 离心
足足两盏茶的时间,杨土才冷静下来。虽不哭了,却是一个接着一个打嗝,话都说不明白。
“四郎……嗝!”
杨瓒无奈,只得倒了半盏温水,让杨土捏着鼻子喝下去。土办法,是否能起效,杨瓒也拿不准。
连灌两盏温水,杨土终于能利索说话。抹抹嘴角,自怀中取出一封家书。
“四郎,族里来信了。前日送来,我一直揣着。”
“可是快脚?”
杨土摇头,道:“是和族里有往来的行商,按照快脚留的地址,将信送到福来楼。”
“我在诏狱的事,你可说了?”
“四郎放心,我都没说。”
“对方也没问?”
“问了。”杨土道,“我说四郎在翰林院点卯,不巧错开。他还要往南边走货,急着赶路,就没多问。临走留下两只箱子,说是给四郎的表礼,族里都晓得,不能推辞。四郎不在,我也没敢打开。”
给他的表礼,族里都知道?
杨瓒接过家书,将桌上的两碟点心推到杨土面前,道:“这是宫里的点心,我不喜甜,你都用了吧。”
宫里的?
杨土很是惊讶,盯着盘里的糕点,一个不到两指头宽,印着花纹,样子极是精致。
拿起一块,不确定的看向杨瓒,牢房怎么会有宫里的点心?
“别多问,现下不好告诉你。待我出了这里,自会同你说。”
太子殿下到诏狱的次数越来越多,停留的时辰也越来越长。狱中的茶水点心不能轻易入口,伺候的中官便从宫里提来食盒,每次都要为杨瓒多带上两碟。
“这里清净,茶水膳食却不好。待孤回宫之后,让御膳房给杨编修送来。”
朱厚照纯粹出于好心,杨瓒死活不敢接受。
无论出于何种因由,表面上,他都是诏狱里的犯官。
太子殿下三天两头跑来,足够惹人眼。从宫里送来膳食,明摆着告诉旁人,诏狱里有猫腻。
思及种种后果,尤其言官撸袖子上言的场景,杨瓒生生打了个激灵。
杨瓒坚拒好意,朱厚照没辙,只得打消念头。
张永知机,干脆在点心上下功夫,次次换着花样,琢磨着杨瓒的口味,甜口咸口一样一碟,还带来宫里的香茶。
“杨编修既然伤好了,茶该换一换。”
茶叶和御膳不同,杨瓒爽快收下。朱厚照了结一桩心事,终于有了笑脸。
由此事,杨瓒对太子殿下的性格又多出几分把握。
心思单纯,喜怒形于色,看谁顺眼,必是一门心思的对谁好,当真是个孩子。换成寻常人家,还能夸上几句。在天家,却是不能忽视的隐患。
每次留下的点心,杨瓒都只动两块,余下的多送给狱卒。
捧着碟子,狱卒千恩万谢,就差把杨瓒当做玉佛供起来。
其他的狱卒自然是眼热,暗地里嘀咕:这老小子交了鸿运,不过收拾出一回囚室,托人搜罗一箱杂书,就得了这般好处。宫里的点心,哪怕不入口,只看上两眼,也是天大的福气!
狱卒间的碎嘴,自然传不到杨瓒耳中。
顾卿得校尉回禀,令人传来狱中班头。隔日,诏狱中的气氛便为之一变,再无人暗中私语,先时得意的狱卒也收敛不少。
这些变化,杨瓒察觉到几分。
有人就有江湖。
哪怕是小吏,彼此之间也会争权夺利,分出个高低。
自那之后,太子留下的点心,哪怕再不能入口,他也会就着茶水吞下去。给狱卒的好处多换成银角和笔墨。
狱卒之子不能进学科举,能识字会算账,他日子承父业,也是极大的优势。
杨瓒专门默出几篇大字交给狱卒,教以简单的算学。后者的感激更甚以往,像是金砖在前,也比不上这几张纸重要。
偶尔回想起狱卒弓着腰,脸涨得通红的样子,杨瓒不免有些唏嘘。
抛开思绪,杨瓒安坐椅上,展开家书,一字一句的读着。
杨土捧着点心,一口一块,两张碟子顷刻就见了底。
吃完最后一块,杨土又灌下半盏温茶,再不打嗝。想和杨瓒说话,只见对方看着家书,眉头越皱越紧。
“留下礼物时,送信的行商可说了什么?”
“没有。”杨土摇头,随即又似想起什么,猛的一拍大腿,道,“我记起来了,送信的行商和十太爷家有亲,他家的闺女还差点和四郎定亲。”
什么?
杨瓒顿时一激灵,差点定亲?为何杨小举人不知道?
“四郎自然不晓得。”杨土笑弯了眼,道,“这事是早年间提的,没到老爷跟前就推了,说是八字不合适,犯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