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一(193)
衣飞石勾着他的手指,轻轻地晃:“天都黑了。”
“所以才不想起床啊。”谢茂呻吟一声,亲了衣飞石一下,“起吧起吧,娘娘可想你了。今晚把你借给娘娘一个时辰。”
二人这才爬起来洗漱更衣,衣飞石着急又不敢催促,自己穿戴整齐之后,亲自上手服侍皇帝,动作是比宫人服侍得快一些,架不住皇帝动不动就要摸一下,亲一口,真正排驾赶到长信宫时,宫灯已经点亮了一长串,殿内灯火通明,准备御膳的宫人鱼贯穿梭,热闹非凡。
显然太后也很重视这一次家宴,下午就开始准备了。太后亲自在桌边看菜色,听说皇帝与侯爷来了,眼角绽开一丝愉悦的笑意,吩咐宫人开宴。
“臣拜见娘娘。”衣飞石上前施礼,有些不好意思,他与皇帝明显就是来晚了。
谢茂脸皮厚,丝毫没觉得害臊,跟上躬了躬身:“阿娘。”
太后扶起衣飞石,很专注地看了看他的脸,关心地说:“还疼不疼了?想必镇国公也是急了,下手没了轻重。你别伤心,似你父亲这样的人物,若不是他极心爱看重的人,绝不会轻易动手教训,这是爱你。”
谢茂听着很不以为然,不过,衣飞石被太后拉着手劝慰一番,就有点感动的样子,也不知道是感怀衣尚予爱子之心,还是感动太后的垂问之情,反正小衣听着受用,谢茂就没唱反调,佯作没听见。
这边宫人热火朝天地准备开宴,那边太后还专门要了药箱,重新给衣飞石抹了脸。
衣飞石乖巧地依在太后膝下,被太后温柔地抚弄脸颊,太后偶然问他轻重,又问他在西北的起居见闻,他都乖乖地回答,温驯得不得了,看得谢茂心生嫉妒。今晚朕也要小衣这么依着朕的膝盖,抬起头,看着朕,乖乖地和朕说话!
“你回来了,娘娘也放心。”
太后用毛巾拭去衣飞石颊边残余的药膏,起身洗了洗手,准备吃饭,“陛下身边有你跟着护着,再没有更妥当的了。”
衣飞石放话说要给皇帝守宫门,太后不可能不知道。
她在衣飞石回京的第一时间就表明了态度,你要做羽林卫将军,可以,我支持。
谢茂和太后隐约不痛快,衣飞石就把这母子二人之间的隔阂想得异常巨大,原以为太后必然要争上一回,哪晓得根本都不必皇帝提,太后自己就先退了这一步——说到底,当初太后说服皇帝任用张姿做羽林卫将军,就是因为张姿是最合适的人选。
衣飞石灭陈之后,京中局势就变得不同了。如今他再交了兵权回京,太后还能坚持说皇帝的信任是荒谬不可信的么?
皇帝信任了衣飞石,灭了陈朝,收了西北兵权。
衣飞石信任皇帝,灭了陈朝,顺利交回了西北兵权。
事实胜于雄辩。谢茂与衣飞石之间在外人看来荒谬不已的信任,已经用事实和结果,说服了所有曾经对他们将信将疑的人。如衣尚予,也如太后。衣尚予也只是教训衣飞石,不要得陇望蜀,知道见好就收,他相信,起码现在的皇帝对衣家没有恶意。
如今皇室对衣家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太后就更没有理由怀疑衣家的忠诚了。
不管皇帝曾经脑子抽筋一样的信任多么地荒谬,事实证明,他的信任没有错。
从太后答应皇帝带着三万卫戍军巡幸西北的那一刻开始,衣飞石执掌羽林卫就没什么阻碍了。太后已经认同了皇帝对衣飞石出格离谱的信任。随后衣飞石在西北的所作所为,也证明了他配得起皇帝这一份荒谬的信任。
衣飞石略讪讪地跟着太后起身,依在她身后,不好意思地说:“娘娘是那个意思吗?”他这话问得很无礼,又显得很亲昵。不是毫无防备的至亲之间,不会这么大咧咧地问。
谢茂一直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这会儿就听得更认真了。
太后笑道:“是那个意思。”
她走近桌边,谢茂扶她入座。她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拉着授以箭术衣钵的徒弟,说道:“朝中都说沭阳侯是我的心腹。若论心腹要害,谁又能及得上你?”
她说这话时,看的是衣飞石,可谁都知道,她真正想要倾诉的人是谁。
谢茂笑道:“朕也一样。”
※
次日不朝,不上班的谢茂就缠着衣飞石,在太极殿待了一整天。
内阁诸臣照例要来太极殿回事,赵从贵就只得出来撒谎,说皇帝偶感风寒,正在将息。太后哭笑不得地打圆场,还故意差了大宫女到太极殿送汤药,表示皇帝确实病了,连太后都惊动了。
三日清晨是小朝,衣飞石脸上的巴掌印儿也全消了,君臣二人一齐去了玉门殿。
升朝之后,皇帝都没有和内阁商议,直接在朝堂上抛了一个话题:“陈朝已灭,灭陈巨勋也已归来。如何酬功赏勋,朝中已有公论,衣卿加官进爵不在话下。衣卿灭陈,非一夕之功。自太祖太宗立国,夙愿饮马兰宫,数代帝王呕心沥血,万千忠诚将士洒血疆尘,衣卿之前,无数勋臣皆应厚赐重赏,上表祖宗社稷,下慰忠魂于九泉。”
所有朝臣都有点懵,皇帝这是想干嘛?
只有站在前排的黎王一颗心剧烈地跃动起来!他意识到,皇帝这是在履行诺言了!
皇帝要给谢芳追封!
谢芳死于诸秋战场之上,说和灭陈没关系?诸秋不平,何以灭陈?
谢芳堂堂文帝嫡长子,奉命出征,死于战阵,如此勇武忠贞,难道不值得追赠,不值得永铭青史,万代赞颂吗?他若不死,原本就该是谢朝的下一代皇帝啊!
不过,谢茂也不可能一口气就把自己的最终目的点出来。
他冲内阁点点头,说:“此事由内阁主理,吏部、兵部调卷考功,往前三代五十年间,所有死战殉阵之忠臣良将,皆要一一记载在卷,于兰宫勒石为碑。朝廷已经追封、追赠、赏赐抚恤的,着考功司重新核准其功勋赏格,重者不夺,轻者再赏。”
他这一番话,重点就在于轻者再赏四个字。
本就是专为谢芳而来。
现在就只差一个能领会上意的聪明朝臣了,当然,这人都是现成的。
“六兄近日无事,到内阁帮办此事吧。”
谢范忍着满心的激动,上前磕头领命:“臣遵旨!”
突然把黎王弄进内阁帮办,内阁几个老狐狸哪还不明白皇帝的意思?刚散了朝,激动的谢范就被几个内阁大臣拖去了文华殿。给内阁大臣揽了事儿,也不担心谢范会对追封谢芳之事不上心,谢茂悠悠闲闲地带着衣飞石出了宫。
出了皇城不到两条街,车驾就在住云台门前停了下来。
衣飞石顺手扶谢茂下车,问道:“今日到住云台消遣么?”心中略有几分不解。
住云台是太宗元后余氏的私产,这位余皇后乃是太宗表妹,母亲涟阳大长公主是太祖亲姐,父亲余恒是太祖打天下的老兄弟,她自己与太宗皇帝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因此,为了太宗宠幸妃嫔,余皇后常常拈酸吃醋和太宗闹脾气,国母一怒之下出宫回娘家当然不行,这位气了又要往外跑,太宗就把皇城外的住云台圈了起来,赐给余皇后做赌气时的栖身之地。
曾经住云台风光极好,园中遍植梨树,花开时梨花如雪,观之如同云海,得名住云台。
到了仁宗时期,也有宫妃想要效仿余皇后,求皇帝赐住云台以示恩宠,惹得仁宗皇帝头大如斗,干脆就把住云台封了,谁也不许住。
文帝时,元后、继后也为了住云台一番勾心斗角,惹怒了文帝之后,干脆把住云台塞给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宫妃,刚刚被立为皇后的大林氏大发雷霆,暗中遣人将这宫妃烧死在梨花云海之中,住云台盛景不在,就此凋零。
这么多年来,住云台就荒废在皇城之前,明明位置非常好,占地也颇具规模,没有被火焚烧的地方更是雕梁画栋气派辉煌,却始终没有人敢贪图染指——皇后宫妃住过的地方,除了皇帝御赐,谁敢伸手去要?亲王住进去都逾制了。
不过,这地方曾经再好,此时也荒废已久,来这里干什么?衣飞石自然不解。
宫监上前开门,谢茂带着衣飞石散步入内,此时秋高气爽,凉风习习,走进住云台一道大门,风中就传来桂花的香气。和衣飞石想象中荒芜不整的景象不同,住云台明显已经修葺过了,砖瓦锃亮,处处秩序井然。
最让衣飞石惊讶的是,这曾经让皇后、宫妃住过的皇家别院,居然全部缩减了规格。
不是他自恋,他仔仔细细地留心了一下,不管是房檐还是屋脊,门前的踏跺层级高度,照壁的长短高矮……林林总总,每一分每一处,全都已经缩减成一等公的使用规格。
种种迹象都表明,这是即将住进一位国公爷的宅子。
陛下是要把住云台赐给我住吧?衣飞石心尖儿有点缩紧,暖暖地有点烫。
衣飞石不是没见识的人,他不在乎这个气派辉煌的院子,他在乎的是皇帝对他的心意。
文帝泄愤似的把住云台赐给炮灰宫妃居住不提,这座住云台,本就是太宗与余皇后爱情的象征。太宗确实不可能为了余皇后荒废后宫。可是,他一生敬重余皇后,对余皇后永远温言细语,宫妃虽多却无一宠妃,爱重余皇后所有的子女,将皇位留给了余皇后的嫡长子,这就是一位古代帝王能给皇后的所有爱情。
余皇后之后,多少皇后宫妃期盼着这座住云台?
然而,这么多年以来,太宗只有一个,余皇后也只有一个。
“陛下。”衣飞石按捺住心中的雀跃,四下都是太极殿的下人,他第一次在外边主动拉住皇帝的手,“陛下,陛下。”
衣飞石高兴了不会说甜言蜜语,只会干巴巴地喊陛下。
谢茂被他喊得高兴,心里也挺得意:“怎么?喜欢?”
衣飞石不住点头:“喜欢!”
“喜欢也不能白给你。”谢茂低声在衣飞石耳畔说了句什么。
衣飞石非但没有害羞,反而眸光闪闪地点头,满口答应:“嗯,好。”又忍不住问,“陛下喜欢为何不早些告诉臣?不必今夜,夜夜皆可行事。”
故意开黄腔的谢茂又被噎了一次,拉着衣飞石在住云台各处转了转。
从去年衣飞石灭陈献俘之时,谢茂就着人开始修葺住云台,主要是修改缩减规格,将地填了起来,一处处地改。
他自然也可以让衣飞石用皇后规格,只要他想,立衣飞石为皇后也不是没办法。
之所以不那么做,就是不想做而已,不值得去辛苦经营而已。在他的心目中,衣飞石就是衣飞石,是衣大将军,是国公爷,衣飞石存在的意义不是做他谢茂的皇后,衣飞石留在史书上的字迹也不该是太平帝盛宠的男皇后。
谢茂想要进入衣飞石的生命之中,却不想让自己的存在淡去了衣飞石本身的光彩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