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一(144)
赵从贵小心翼翼地说:“卢王妃母齐氏,是咸宁年间齐首辅家的二小姐。”
卢王妃是齐首辅的外孙女。
“谢泓妻族孙氏的外祖是姓什么来着?”谢茂勉强能记得卢王妃的外祖家,那是因为卢王妃的外祖家确实曾经显赫一时,卢王妃自己也算得上皇室近支。到了谢泓这一辈儿,他就真记不得了。
赵从贵就变得更小心,声音都微微地发紧:“回圣人,长阳王世子妃孙氏之母郑氏,是前詹事府少詹事郑叠兰长女。”
这就有猫腻了。谢茂抬眼瞥了赵从贵一眼,不必说话,这战战兢兢的大太监就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磨了一会儿,才说道:“咱们、咱们娘娘吧……和这个齐家,有点不对付。”
“郑叠兰是孝帝龙潜时的少詹事?”谢茂问。
詹事府是专为东宫太子服务的机构,詹事府的主官就叫太子詹事,少詹事是其辅官。
莫不是这个郑叠兰曾经帮着大哥欺负太后,所以太后逮着机会就要杀他全家?谢茂若有所思。
若真是当年欺负了太后的狗东西,谢茂肯定帮太后把人杀了。反正他登基这两年杀了不少人,昏聩暴戾的名声是好不了了,何必让太后也污了名声?
赵从贵含含糊糊地想要混过去,谢茂踹他一脚,骂道:“嘿你个老阉奴,跟朕耍滑头?”
“哎哟奴婢哪里敢?”赵从贵屁股一歪,没让这一脚踹实了,无奈地说,“想来陛下还记得,咸宁帝前头还有个长皇子,恭哀娘娘所出……”
谢茂当然知道,文帝的皇长子谢芳,恭哀文皇后所出,死在诸秋大战的那个。
太后若是要杀谢芝东宫的少詹事,谢茂还能理解。那谢芳东宫的少詹事是何等久远的事了?郑叠兰当官的时候,只怕太后还没有入宫吧?谢茂想了片刻想不明白,突然间,他想起了卢王妃的外祖父齐首辅。
齐建云当时是内阁首辅,势力极大。如今的内阁大臣黎洵,当年就是齐党。
谢茂才看过黎洵的履历,所以,他记得很清楚,当年黎洵丁忧起复之时,恰好碰见齐建云死了长子,一病不起直接死了,所以黎洵才没能顺利入阁——齐建云死了长子!
当时他还觉得这齐建云还真是挺疼儿子,大约也是年纪大了,受不了打击,所以伤心死了。
现在细细一品,这里面味道不对啊。
“还要朕踹你一脚你才肯说一句?”谢茂问道。赵从贵如此心虚的模样,必然知道一些内情。
赵从贵赶忙跪下磕头,说道:“奴婢也是瞎猜的,未必都是真。此事事关重大,奴婢不敢乱说!”
赵从贵也是太后入宫之后才跟在太后身边,若真是涉及到谢芳东宫时的事,太后那时候还未出阁,赵从贵说他不知道才是真话。
谢茂没有再逼问他,挥手示意不问了。
赵从贵爬起来给他添茶。
谢茂用朱笔在宣纸上写了一个齐字,再写一个郑字,多看两遍,朱红色的字迹宛如鲜血。
赵从贵端茶的手很稳,眼皮却微微地跳。
谢茂又在纸上写下一个芳字,紧跟着,写出一个范字。
这其中的门道其实已经很清楚了。
谢范当年就是死忠的皇长子党,他的母妃康妃也是死忠的元后党。恭哀文皇后与康妃,景宪文皇后与太后。她们原本就是斗得你死我活的政敌。现在太后得势了,对她的姐姐景宪文皇后大林氏言辞间毫无怀念追思,反而对政敌康妃之子谢范如此亲厚宠爱,这还不能说明其中的问题吗?
谢茂是一叶障目。他一度以为太后和谢范有思慕之情,后来误会虽解开了,可是他自己重用谢范,就以为太后是看在自己的情面上,为了自己在笼络谢范。
前些时候,谢范和王妃闹别扭,天天去长信宫求太后想辙,龙幼株就曾打趣地说,谢范牵着太后的裙角,可怜巴巴地叫太后“湛姐姐”……连龙幼株都看出了太后和谢范的关系,试探着提醒谢茂。
他却一直都没有去细想。
想要知道自己的猜测是不是靠近真相,办法很简单。
当天晚上,听说顺江王妃出宫回府去了,谢茂去长信宫给太后请安顺便蹭饭。
御辇停在长信宫前,小雪玉屑般挥洒而下,沾在宫人提起的宫灯上,美得分不清天上人间。谢茂裹着貂裘在殿前略站了站,想起那年与衣飞石在寒风中的别离,再想起自己的那一个猜测,竟有些心疼。
大宫女已捧着手炉迎了出来,盈盈下拜:“拜见陛下。天儿冷,娘娘命奴婢来接驾。”
当妈的心疼儿子在外边挨冻了。
谢茂手里本拿着手炉,不过,大宫女拿出来的是太后叮嘱的,这不一样。
谢茂换了手炉进殿,太后已经踏上毛鞋子出来了,烛光映照在她明净娇媚的脸庞上,哪怕带了一些岁月的风霜,依然好看得让人心折。她很惊讶,眼底还带一丝喜色:“这么晚了,还下着雪,怎么过来了?快,冻着没有?”
“儿臣来给您请安,再蹭您一顿饭。”谢茂含笑施礼,被太后拉去了榻上。
谢茂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晚来蹭饭了。尤其是那日逼婚之后,谢茂有时候连中午都不过来。
太后知道那一日的试探触怒了儿子,她也很后悔。她没有半点反对谢茂和衣飞石相好的意思,只是她到底是世家贵女出身,又在宫中久居高位,疼起儿子来就顾不得许多——衣尚予还想着给衣飞石安排几个通房丫鬟呢,像谢茂与衣飞石这样两地分居,太后确实怕儿子憋坏了。
“好好好,秀品,快,叫膳房准备茂儿爱吃的菜来。”太后有些激动,亲自给儿子递了个软枕来歪着,想着谢茂最喜欢在她这里叫人揉脚睡觉,又叫小宫婢来伺候,“打水来,先服侍皇帝泡脚。”
这态度实在殷切得过分了些,带着满满地讨好,就是在向儿子求和。
正是那句话,当妈的哪里犟得过儿子?谢茂心中一软,这才觉得自己从前也过分了些。
他本是歪在榻上,宫婢送茶来,他先起身捧给太后,赔罪说道:“阿娘知道,儿臣畏寒,这些日子来得倦怠了些,还请阿娘恕罪,宽恕儿子不孝。”
太后闻言鼻尖都红了,眼睫微湿,面上却是团团的笑容:“你我至亲母子,不必客气。阿娘这儿天天都有人奉承服侍,再没有什么值得牵心记挂的。纵有什么,也会使人去太极殿问你。你得闲了就来长信宫,阿娘使人给你做好吃的,不得闲,在太极殿多将息,不叫阿娘担心你的身体,比什么都孝顺。”
谢茂被她说得有点感动又很尴尬,恰好大宫女端了煨着的热汤锅子进来,说道:“恰是陛下爱吃的酸汤老鸭。”
谢茂真正爱吃什么东西,除了他自己,没人能知道。
他会“爱”吃这酸汤老鸭,完全是因为文帝喜欢吃,他就故意“爱”吃了。他十六岁之前都是“傻白甜”,可是,讨好文帝替母亲固宠,这也是谢茂哪怕傻白甜时都有的本能。
锅子端上来了,其余膳食也很快一一上桌,谢茂冬天爱吃热锅子,烫上几捧青嫩嫩的叶子菜,暖乎乎地泡米饭吃了,比吃什么山珍海味还舒坦。长信宫的米也都是谢茂从溪山皇庄送来的香米,蒸出来一粒粒晶莹剔透,香气扑鼻,太后端着白饭都能吃一碗。
“阿娘活了半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好米。”太后吃一次就要感慨一次,说着又忍不住笑,“蒸米剩下的米汤都给这满宫的奴婢留着,赏一口米汤比得了银子还高兴。”
这话又挠中了谢茂心里的痒痒处了,夸他进化出的稻谷好,比夸他是明君更能取悦他。
——仅次于衣飞石在榻上红着脸叫他爸爸了。
“过些日子朕再让人给阿娘送来,管够。”谢茂给太后烫了一卷切得纤薄的羊肉,“就前几天六哥跟朕求情,说想给前头大哥追封个王位,朕想着好歹也是皇父长子,元后嫡出,这么多年莫说王位,外头都不知道朕前头还有真大哥……”
谢茂也不知道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很少提及谢芳,提起谢芳就是朕之爱子,偏偏谢芳死了之后,不止太子位没了,连他的长子排序都没了。原本是二哥的谢芝变成了大哥,宫中所有人都讳莫如深。
太后没有摔筷子也没有摔碗,她这样久在深宫混得风生水起的女人,轻易不会失态。
她神色如常地将皇帝烫好的羊肉吃了,放下碗筷。大宫女送来手帕,她擦了擦嘴角,好整以暇地看着皇帝,说:“你知道了。”
“不算知道。”谢茂纯粹就是猜的。
“我与谢芳自幼相识,曾约白首。不过,你放心,阿娘与他发乎于情,止乎于礼,除了隔空对过几句诗文,合过几阙曲,手都没牵过。”太后淡淡地说。
她说得很干脆,可是,谢茂还是从她言辞中,听出了一丝懊悔。
也许,她正是懊悔太过守礼,以至于谢芳战死诸秋之前,她俩连手都没牵过?
太后的态度如此坦然,谢茂也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母亲,难道要立马鼓励母亲开始第二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实在不行朕看张姿也凑合?他又给太后烫了一卷羊肉:“阿娘,吃饭。”
太后重新端碗吃饭,她看似冷淡,吃着吃着就有泪水从眼角滑落,落进碗里。
谢茂从长信宫出来时,雪已经止了。
他看着未央宫外昏暗的天色,深深吸一口气。
当日豪言说若阿娘肯嫁,朕就敢给赐一个亲王,这回好了,人家本来就合该一个亲王。想要加恩讨好母亲,不追封个皇帝怎么好意思?
这无缘无故地追封早逝的大哥……谢茂揉揉额头。怎么办,想辙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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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茂一宿没睡,叫李从荣、龙幼株两个帮忙翻历年翻案官员的卷宗。
这不翻也罢了,细细翻查之下,简直触目惊心!
文帝朝的党争、政斗,已经到了全无青红皂白的地步,圈出名单来捋一遍,就是后宫的缩影!
事情的肇端就是诸秋大战,皇长子谢芳之死。
谢芳死后,文帝震怒至极,在朝中杀了不少可能涉及谋害谢芳的官员,单是九卿之中,就包括前户部尚书姬牧原,前兵部尚书秋腾云,其他各部各级官员共计一百余人。
李从荣默默指了指姬牧原,说,这完全就是被冤枉的,谢芳曾随姬牧原习武,与姬家关系非常好。
所以说,谢范死后,朝堂完全就是一片混战,确实死了一部分想加害谢芳的人,也折了不少谢芳的势力。
随着谢芳的去世,谢芝的崛起再也无人能够抵挡。
小林氏,也就是太后,在她入宫之后,谢芳余党更是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全都被弄出朝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