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一(131)
西北现在情况很复杂。
举旗造反的米康成是被拿下了,衣飞石才抵达襄州半个月,米康成的人头就送回了京城。
这功劳自然是算在了衣飞石头上。
因为衣飞金玩了一个“阵前惨败”的把戏,全靠衣飞石“力挽狂澜”。
所有人都知道这两兄弟在推让军功,可是人家衣飞金愿意给弟弟攒功,又不是抢了部下的功劳,谁敢吭声?然后,衣飞金就借口重伤缠绵病榻,难以起身视事,向朝廷报备之后,让衣飞石坐镇监理西北督军事行辕诸事。
衣飞石此前从未真正领兵,灭米康成部的功劳是哥哥给的,就算西北各部老卒都是看着他长大,对他没什么坏心的,难免也要心里嘀咕,二公子多亏有个好爹,这还有个好大哥。
代衣飞金掌军之后,衣飞石的战功就不再是捡来的了。
当日米康成与苏普合谋陷害傅淳,致使傅淳部缺粮、屠了三江城,衣飞金又斩傅淳以正军规。
相比起被衣尚予一道命令就吓得竖旗造反的米康成,苏普是个极其狡猾忍耐的老将,在衣飞金征讨米康成的同时,苏普悄无声息地投了陈朝。等衣飞金收拾完米康成之后,苏普在西隅已渐成气候。
——苏普投敌,这件事的性质太恶劣了,比米康成竖旗造反还要动摇军心。
衣飞石接掌兵权后面临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掉苏普部。
这件事被襄州瞒得死死的,并未奏报朝廷。一直到十七天前,衣飞石率兵攻下沛吉城,亲手砍下苏普首级,衣飞石才密奏京城,祈求皇帝恕罪。
京城不知道衣飞石在西北干了怎样一件大事,西北驻军则都不敢再小看大将军家的二公子了。
那可是苏普啊!
衣尚予帐下就那么几个老将,米康成擅奇袭,展怒飞擅冲阵,殷克家擅攻坚,而论及守城,所有人都不如苏普。何况,苏普背靠陈朝,还有陈朝名将何耿龙举兵策应,居然就被衣飞石给打成了渣?
衣飞金能打掉米康成,没有人觉得稀奇。大公子少年领兵,名声在外,都知道大将军虎父无犬子。
衣飞石不一样。他一直都是跟在父兄身边跑,隐隐还有个圣父白莲花的名声。初次领军,在全无父兄指点的情况下,居然就把最擅守城的苏普干脆利索地推掉了,顿时在西北军中名声大噪。
——大将军的儿子,大公子的弟弟,会打仗很稀奇吗?
——听说二公子武功特别好,和大公子打架能让一只手!
……
衣飞石踩着苏普部的鲜血,勉强在西北站稳了脚跟。
他面对的,是剩下几位不知道心思究竟如何的老叔,以及被他戳得万分紧张的陈朝。
这时候叫衣飞石帮听事司去查案子?
这要是万一查到剩下的几个老将身上,衣飞石在西北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就不为衣飞石打算,谢茂也得为西北的安稳打算。一个安稳的西北,比什么都重要。谢朝腹地的蠹虫——如罗家、马家,都已经被揪出来了,西北那几个,谢茂打算交给衣家自行处理。
龙幼株来请求衣飞石帮忙,谢茂直接就拒绝了。
“陛下,恕臣直言,此事衣家涉案。定襄侯策应听事司行事,恰是自证清白……”
龙幼株一句话没说完,谢茂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冷冷地看着她,说:“他有什么不清白?”
龙幼株是少数不惧怕谢茂威仪的臣下之一。她如今跪在殿下服侍皇帝,就和当日在胭脂楼里伺候信王别无二致。换了旁人,看见谢茂的模样就该三缄其口,自知绝不能再牵扯衣飞石了,龙幼株不然。
她恭敬地将额头触地,嘴里却很平稳地说:“据臣目前所得证据,衣飞金之妻周氏直接涉案。”
“陛下,若要重用定襄侯,正该让侯爷策应听事司严查此案。如此,定襄侯才是朝廷之定襄侯,陛下之定襄侯,而非衣家之定襄侯。”她声音温柔而平淡,丝毫听不出话中的险恶。
周氏涉案,而非单纯仅仅由周家涉案。这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若衣飞石帮着听事司把资敌叛国的罪名查到了大嫂身上,周氏必死无疑。她是衣家冢妇,给衣家生育了长子嫡孙,她死了,她的两个儿子呢?衣飞金若舍得把两个儿子都废了,衣飞石自然无忧。若衣飞金舍不得这两个儿子,衣飞石不出族也迟早要与长房离心——衣飞石是嫡次子,周氏的长子才是嫡长支。
龙幼株就是劝谢茂趁火打劫,把衣飞石牢牢攥紧在掌心。
——衣飞石是皇帝派去执掌西北的人选,他若与家族离心,对皇帝是有绝对好处的。
“朕很少打女人。”
谢茂其实从来不觉得女人是弱者,所以,他收拾女人半点都不手软。
然而,这个时代,教男不教女,欺负妇人是极其不体面的一件事。他为了自己的封建丈夫形象,只能稍微忍一忍,“三十个嘴巴子,今日且给你记下了。万望爱卿以此为戒,从今往后,都不要再做任何试图算计定襄侯的打算。”
“朕不会准许任何人算计他。任何理由都不准许。”
他重新拿起奏折,声音冷淡,“再有下一次,你得死。退下吧。”
第92章 振衣飞石(92)
蓿河帷曾是梁州马场养牧之地,故梁国在此种植了大片紫花苜蓿,因此得名。
十多年前衣尚予屠故梁国都,是年灾疫横行,故梁大地十室九空。谢、陈两朝皆坚壁清野抵御疫情,边境一锁就是近五年。繁荣一时的三国古道日益荒废,前往西域的商队纷纷南取曼托及,北上药奴城,再没有人冒险前往那片死都鬼域了。
“这都是咱们谢朝的疆土。”
李娃是被听事司重金聘来的向导,江湖诨号“鬼娃子”,就是因为他能在病疫横行的梁地肆意穿行。
他乐滋滋地穿着锦衣卫的官服,腰上挂着听事司的牌子,听说自己这个“顾问”也算八品官,顿时一副光宗耀祖神气得不行的模样,对着提拔他的宰英,顿时又殷勤了十分。当然,最主要的是,宰英答应他,回京后就给他十斤黄金。那可是十斤啊!
“当年的梁王是个憨板,一把火烧了蓿河帷,把大将军看作眼珠子的三千战骑驱赶进沱河之中,一个个捞起来剥皮拆骨,尸身喂野狼豺狗。”
“大将军发誓复仇。”
“大军踏平梁都后,屠城三日,围着梁都城外,筑万人京观十三座。”
“从那以后,故梁人就开始生病。发泡,呕血,从手脚开始烂,一直烂死。”
李娃神神秘秘地向宰英透露:“咱们这儿的本地人,都说大将军是阎罗降世。阎罗王那是能招惹的吗?梁王敢杀他的骑士,所以,他就在故梁国都之外做了恶法,一口气献祭了十三万梁都人!”
“——诅咒得罪了他的梁国,血脉断绝。”
他爬上一个小矮坡,被大火烧过的蓿河帷又生起了郁郁葱葱的野草,不知名的夏花绵延至天际,完全覆盖了曾经繁荣显赫的三国古道存在的痕迹。
“前面就是半道村。咱们抄小路时都会去那儿歇脚,有个小茶寮,花点小钱还能睡一晚。”
宰英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骑在马上静静地听着,吩咐道:“探哨。”
这是她在西北才学会的谨慎。
不管是带队前行还是扎营休息,前后三里必然排出探哨察看。
这地方实在太乱了。
谢朝境内还是安稳的,驻地士兵彬彬有礼,还帮农夫渔妇运粮推船。
往外跨一步,同样也算是谢朝国境,然而,故陈朝新并入谢朝舆图的那几个郡,简直让宰英大开眼界。城里有官衙的地方,仍是她熟悉的国度,一旦踏出城门,进入乡野之地,就到了毫无道理的地狱。
听事司重金礼聘了不少江湖上的能人异士入朝为官,就是为了办这一趟差,仍是被重重阻挠杀了个措手不及。龙司尊送了五万两黄金银票与两个六品、六个七品、十二个八品的官服腰牌过来,宰英才勉力支撑着继续在西北查这个“资敌叛国”案。
——龙幼株送来的支援告诉她,钱有,官有,别的支援,没有了。
这是朝廷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一刻钟后。
“前方哨位未归。”属下前来禀报。
宰英眯起眼睛,躲避着刺目的阳光,望向李娃所说的半道村方向。
“再探。”她叮嘱道,“注意安全,及时汇报。”
李娃扯住传令人的坐骑缰绳,紧张地转身望着宰英:“不能去了!那地方鬼!会吃人!”
“我见过人吃人,没见过鬼吃人。”
宰英肖似男子的脸庞上露出一丝寒意,“请杨老、白老走一趟,前边怕有硬点子。”
宰英口中的杨老、白老,其实都不算老人,四十岁上下,正值壮年。二人都是西北绿林好汉,一个擅飞砣,一个一身横练硬气功,等闲十多个壮汉近不了身。听事司根基太浅,龙幼株又恐怕属下被兵衙渗透,只能往江湖上寻找助力。
李娃拉着传令人的缰绳不肯放,杀鸡抹脖子地冲宰英跳脚:“你请我做向导就得听我的!自从衣阎王屠梁都之后,这里大白天都见鬼!已经丢了一个了,不要再丢了。你叫他们去也是有去无回!”
宰英怒斥道:“动摇军心!”
李娃直接就开始剥身上的官服:“老子不干了!你要去送死,自己去!挣钱也得有命花!”
宰英副手是同为直殿监的小太监福田,他犹豫地劝了一句:“千户,咱们是来找走私通道的,犯不着非要去那什么村……这要是没了向导,这里前后几百里都没有人烟,咱们也不认识路……”路都没有了!
宰英提起马鞭指向半道村的方向:“鬼吃人的村子,你见过?”
她按了按腰间的单刀,锵地出鞘,抵在李娃咽喉,“想来就穿,不想来就脱。朝廷的官是那么好当的?你给我老实待着——老娘的钢刀不长眼!”
李娃眼珠子转了转,咽了口唾沫。
传令人飞马而去,人群中就有两道人影出列,也没骑马,没入荒草之后很快就消失了。
宰英低声道:“咱们要找的地方,只怕就在那里。”
“驱马长围上前,注意策应。”派遣了两个绿林高手做先锋之后,她仍觉得不保险,“随时救援。”
宰英一行总共也只有二十一人,蓿河帷上视野开阔,不虞有人偷袭。宰英带着人一路往前,逐渐接近河畔的半道村时,杨老满身是血冲了出来,嘶吼道:“有埋伏!”
所有人仓促抽刀举弓,在他们驻马的同时,十多匹骏马壮骑从村子里飞驰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