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一(172)
皇帝有两张面孔。这是衣飞石最近才发现的细节。
表面上的陛下横行无忌、爱笑爱发脾气,就是他故意展示给世人的那一面,他是年少气盛的君主,他是沾沾自喜的小郎君,他很容易被得罪又很心软……就好像他是一个很容易被情绪所左右的年轻人。
其实,真实的皇帝很少动怒。很多时候,皇帝的怒气和欢喜,都更像是一种做戏。
衣飞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出来的,好像自从那一日皇帝伏在他身上哭过之后,他就触摸到了皇帝情绪中最真实的一面。见过了真的,再看假的,顿时就觉得有些微妙的不同了。
他此时看出来的,就是皇帝最真实的害怕,得知他没有受伤之后,皇帝也真实地松了口气。
这情绪真实得就像是一股无形的狂风扑面而来,压迫得衣飞石几乎无法呼吸。
谢茂相信衣飞石不会撒谎,却还是把衣飞石撵进了盥室,打着洗漱的名义,将衣飞石浑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破皮带血的伤时没有,不过,衣飞石左腿上有一片挫伤,已经开始肿大淤血。
衣飞石缩着脖子解释:“路过柴垛时炸了几车爆竹,一时没注意……”
当日在京城,梁幼娘栽赃陷害衣飞石时,炸的也就是烟花爆竹。
谢茂额上青筋鼓了鼓,他早知道这世上能凭空闹出那么大动静的,只有火药。
事实上,为了保证除夕安全,谢范建议全城禁炮仗,所有爆竹都不能进城。连谢茂准备除夕用的爆竹,也是真爆竹,不带半点火药的空竹竿。哪晓得城里没炸,城外炸了。还在衣飞石回城的途中炸了!
他没有问是谁。不是诸色府,就是西河世家。除了这两家,谁还能在长青城搞这一手?
“你去吧。”
衣飞石很早就建议调兵把西河叛乱扼杀在萌芽状态,谢茂没同意。只说让西北军过了新年再打仗。
现在,他同意了。
“已经到新年了。”
子时已过。
※
清溪营的三千轻骑没来得及喝正旦中午的三杯烈酒,衣飞石就亲自领着他们离开了长青城。
除了皇帝与几位将军,没有人知道衣飞石要带着兵去哪儿。
不过,大多数人都知道,督帅这是去报仇的。
督帅昨夜回城时遭遇伏击,有奸细在西北军的眼皮子底下,送了整整十二车炮仗到城外的打谷场,若不是督帅眼疾手快力挽狂澜,用柴垛击飞了最近的一车火药,整个亲卫队得死个七七八八。
——督帅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呢,他能不生气吗?他能不去报仇吗?必须不能啊!
衣飞石一手执缰策马,一只手揣在怀里。
怀里放着一枚铜钱。
这是一枚很独特的铜钱,普天之下,独一无二。
皇帝登基之后,铸币厂照例新铸了一批太平通宝,正面书“太平通宝”四字,背面饰以规矩。
灭陈之后,皇帝又授意铸币厂铸了第二批太平通宝,正面仍是“太平通宝”四字,背面则饰以兰宫泉水,表彰衣飞石灭陈之功。
目前衣飞石怀里的这一枚铜钱,之所以不寻常,是因为它是天底下唯一一枚,由皇帝亲自授意,币面上前前后后,上下左右,都仅有“太平”二字的,官铸的,合法的,太平通宝。
这是皇帝给他的“红包”。
这一枚太平通宝,没有第一批太平钱背后的规矩,没有第二批太平钱背后的战功,只有太平。
唯望卿太平。
今日临别时,皇帝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给他腿上的挫伤抹了药。
衣飞石觉得,陛下大概有点生气了。不是假的做戏的那一种,是真的生气了。
他现在能知道皇帝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却还是不能准确地判断出皇帝生气的原因。也许,是西河三郡的疯狂超出了陛下的想象,昨夜的遇袭让陛下感觉到了冒犯?也许……他脸颊微微发烧。
也许,陛下是因为我受伤了,在生气。
不过,不管是因为西河三郡不安分,还是因为衣飞石受了伤,归根结底都是一件事。
所以,衣飞石决定先把白家在西线的驿路扫了,给陛下出出气。
第112章 振衣飞石(112)
衣飞石离开长青城之后的第五日,皇帝驾幸故陈天京,途径天从镇。
这是陈地溶西重镇,雄关险峻,号称“溶西第一关”,衣飞石在此驻兵一万余,以串联长青城与武威镇,负责镇守于此的将军温承嗣则是衣飞石帐下心腹之一。
大过年的,皇帝突然带着卫戍军晃晃悠悠地转了过来,还押着几百车粮食,温承嗣还以为这是陈地哪里起了乱子,陈人叛逆纠结大军故意来诈他的天从镇了。
卫戍军拿着勘合、文书,王命旗牌,来来往往跑了好几回,温承嗣就是不信他们是卫戍军,开玩笑,这还没过上元节呢,到处冷得出鬼,皇帝怎么会出门?最后还是徐屈露面作证,确实是皇帝驾到,温承嗣才屁滚尿流地出关来接驾。
谢茂在马车里始终没有露面,温承嗣在车外磕头,天子车驾冷漠地驶入天从镇,并未停留。
朱雨、银雷都在车内服侍,看着皇帝淡无表情的龙颜,皆不敢大喘气。
过关之后,卫戍军浩浩荡荡的护卫队伍逶迤而行,谢茂命朱雨打起车帘,看着车窗之外熟悉的雄山峻岭,想着前世这也是衣飞石曾耗尽了心血才打下来的地方。
这时候一身蟠龙王袍的谢范气呼呼地登上天子马车,进来就抱怨:“温承嗣这小子!犯刁!他就是故意的!”
“六兄,喝茶。”谢茂失笑,示意朱雨放下车帘,给谢范让了一盏热茶。
他当然知道温承嗣是故意的。
若说温承嗣突然发现大股部队出现,怀疑来历,这是很正常的反应。
毕竟灭陈之战才结束不久,谁也不知道陈地心向故国的遗民有多少,若有声望绝高之人登高一呼,未必不能纠集成众。温承嗣既然奉命守关,谨慎小心一些,本是该当褒奖的行径。
然而,卫戍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军姿风貌绝非亡国流民可比。温承嗣只要派探子到卫戍军阵前查看一番,就该知道这绝对是谢朝自己的军队。更何况,谢范手里拿的不仅有卫戍军的勘合,还有皇帝巡幸时使用的天子行移,随行仪仗,怎么也不可能出现无法确认身份的情况。
“陛下,这温承嗣心思叵测,依臣所见,不若连夜行军直奔海陵县。”
这温承嗣在进关时就敢这么挑衅皇帝,谢范实在没理由相信天从镇驻军的忠诚度。
他所带的卫戍军虽骑着马,可也只是骑在马背上的步兵,且对地形不甚熟悉。温承嗣这一万驻军里七千都是西北军最精锐的骑兵,又在天从镇驻守了快半年。真打起来了,卫戍军会十分吃力。
“咬人的狗不叫。”
谢茂不信温承嗣真敢怎么样。
一个守关将军,手底下就一万个兵,就敢杀皇帝?杀了之后怎么办呢?根本立不住。
再者说了,换了他谢茂想杀人,肯定会事先谦恭讨好以骄敌,哪有故意挑衅把人惹毛,让人生起戒心之后再动手的道理?
见谢范欲言又止,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在军事上还是得听从专业人士的意见。
“行吧,今夜不扎营了,直接去海陵。”
海陵县是距离天从镇最近的县治,原住民不多,本是陈朝守关军安置家眷的地方,陈灭之后,县城里的百姓多数逃亡,没剩下几户人家。如今陈地西十一郡都没有建府,也就没有官衙安民,一应民务全部由驻守各地的西北军代管——自然是管得乱七八糟。
三万卫戍军浩浩荡荡地开进海陵县,把能占的地方都占了。
营盘扎下之后,谢范在东南西北四方都放了探哨,一层一层严防死守,委实是不放心。若非皇帝的目的地就是天从镇,他简直都想建议皇帝有多远走多远。
三万人的营盘陆续扎稳之后,又是一日天黑。
营盘就扎在海陵县内的葫山之上,居高临下,恰好能俯视大半个海陵县的地形。
谢茂披着斗篷,带着粮食公司的几个管事,在朗月之下远望海陵县。
粮食公司的大管事邓二宝提着灯,兴奋地说:“西北两处有峻岭环绕,南面临江,东边还算开阔,徐老选的好地方!那处建晒谷场,庄内凿水路输送粮食,山阳处建屋舍……”
谢茂和徐屈则在另一边。
“上元节后,朝廷差遣来建府的官员就该陆续到了。”
外边比较冷,谢茂披着大氅也没停下脚步,运动让他保持源源不断的热量,略显得喘,“在内地,府衙与守备的关系也不见得多融洽。朕在海陵封庄耕种,勉强隔住天从镇与天京府的冲突,这道理,徐卿明白?”
在军镇内封庄耕种是谢茂推广种植神仙种的策略,同样也是他稳定陈地不出乱子的策略。
西北军横行多年,新近又有灭陈之功,衣飞石固然低调谦逊无比,他手底下的兵卒可不一样。
谢茂从进入襄州之后,一路所见所闻,都不是他前世所见的情状。毕竟,前世衣飞石是被谢茂从泥土里挖出来的,这一世的衣飞石就没从云端掉下来过。
试想,在长青城中,衣飞石的西北军就敢和皇帝御卫别苗头,朝廷派来几个文弱书生,能被这群兵痞子看在眼里么?他们在西北横行霸道惯了,真犯了国法,撑死了带着几个幕僚、家丁的文官又能把他们怎么办?上书朝廷弹劾骂娘?事事都要京城做主评理?
尤其这里还是刚刚才被并入舆图的陈地,一个弄不好,朝廷在此就会腹背受敌。
这个被谢茂弄出来的“粮食公司”不代表朝廷却代表着皇帝,其主体员工更是由西北军的退伍伤残老卒组成,很大程度上可以充当朝廷与西北驻军之间的润滑剂。
原本这个意思搁在那里,粮庄建成之后,效果自然而然就有了。偏偏昨天入关时,守关将军温承嗣表现得太过桀骜,谢茂不清楚这个温承嗣是个什么来历,不得不多叮嘱徐屈一句。
如今能在西北领兵掌权的,多半都是衣飞石的心腹,西北军出了问题,衣飞石必然获罪。
谢茂不想发生什么难堪的事情,难得一回刻意提醒。
徐屈接过朱雨手里提着的灯笼,很熟练狗腿地扶了皇帝一把,把所有人都甩在了身后,方才小声说:“陛下,您放心,温承嗣是给督帅牵过马的,正经最心腹之人。小、草……嗐,”
他想了几个谦称都不对,皇帝已经给他复了爵位,他现在也能称臣了。
“臣昨儿见他说了,这不正配合督帅收拾白家吗?昨儿就是故意找茬,让您赶紧到海陵安置,那边要使诈。”
“这一路上臣也没找着机会上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