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一(128)
——直接划一块地,给公主凿陵安葬的,极其罕见。
然而,罕见归罕见,公主是君,公主有择地凿陵的资格,郡主没有。
一旦公主陵建成,衣琉璃葬入青梅主陵,朝廷就会专门指派有司打理她的陵寝,日日烧香供奉,年节郑重礼拜,一直持续到谢朝灭亡。
谢茂是不在乎这些死后烧香的事,可是,他知道,作为古代人的衣飞石是很在乎的。
衣飞石砰砰砰给谢茂磕头:“臣谢陛下!”
谢茂即刻弯腰拦他,把地上少年扯起来时,原本白皙饱满的额头已经磕破了皮。
气得谢茂伸手在他身后晃了晃,到底没有抽下去:“妹子灵前,朕不打你。”又叫赵从贵快拿药来,拉着衣飞石的手叹气,“朕本是讨你欢心,你这样儿……”
“朕不过给个名头,银子都要你家自己出,哪里就值得这样了。”谢茂表示朕没出钱。
衣飞石只会激动地拉着他的手,不住摇头,表示不是他说的那样。
确实,凿陵是个极其巨大的工程,哪怕是个规制不大的公主陵,其中也要耗费许多的朝廷资源。
单单说银钱,在整个凿陵建寝的计划里其实不算最大的花销。
凿陵须由工部征调民夫工匠,礼部指点仪程,重要一些的陵墓兴建时,还得由皇帝指派兵衙封山守卫——许多工匠,在民间是找不到的,都由工部养着,有钱也买不来。在陵寝建成之后,还得纳入朝廷的祭祀体系,专门派遣官员仆役守陵祭祀,这些才是最耗费的大头。
给衣飞石磕破的额头敷上药,谢茂才重新站在衣琉璃灵前,说:“妹子,朕与你二哥情之所至,偶尔亲昵了些,绝不是轻慢妹子。你在天有灵,该当知道朕对你二哥何等珍重。他这辈子最是疼惜你,是朕没考量,给你挑了个狼心狗肺的丈夫,害你至此,朕对不住你,”
谢茂一句话没说完,衣飞石就跪下了。
“当不得陛下此言。”衣飞石俯首陈情,声音微冷,“琉璃发嫁之前,臣父、臣兄与臣,皆多方打探裴氏子其人,坊间士林无不称赞其‘皎皎君子,纯如露生’。若说对不住,是臣家对不住陛下。”
“马、罗两家西河巨贾资敌叛国,臣在襄州亦有失察之罪,求陛下发落。”
“此处没有外人,又在妹子灵前,你这样战战兢兢,倒叫妹子以为朕时常欺负你。”
谢茂再次扶他,牵着手站在衣琉璃灵前,说,“妹子宽心,朕绝不欺负你二哥,若是哪天朕食言了,妹子尽可以来找朕当面说话。”
常言道,事死如生。
谢茂站在灵前跟衣琉璃絮叨,好像衣琉璃在天之灵真的在看着一般。他根本不信鬼神之事,这举动却把衣飞石逗得眼角微湿。
衣飞石重新给衣琉璃烧了些黄纸元宝,给长明灯加了一点油,就跟谢茂一起回宫了。
回太极殿时,天已黑透了。
长信宫差人来问候,太后赏了几碟子点心,几筐冻梨,都是衣飞石爱吃的。
换了往日,谢茂肯定就带着衣飞石去长信宫蹭饭,顺便给太后请安了。这一日收了东西,人也不甚热衷地歪在榻上吃茶,见了长信宫来人倒是一贯地笑容满脸,说:“替朕给娘娘磕头。明儿下了朝,朕去长信宫服侍娘娘午膳。”
衣飞石脊背发寒,皇帝这是跟太后卯上了?
他昨儿进宫就看见了守太极殿的卫戍军,名义上,皇帝防的是羽林卫里的内鬼,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这羽林卫将军若交给谢范来当,卫戍军哪里能再进皇城一步?
谢茂跟没事儿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收拾完毕就拉衣飞石上榻。
这日是真的太高兴了,有点心尖发痒,就想吃最后那一口肉。哪晓得那次闹鬼把衣飞石唬住了,趴在他身下隐隐有点害怕,谢茂正拿了香暖柔滑的膏子哄着做预备,怀里的年少爱人红着脸乖乖点头,赵从贵苦着脸战战兢兢地进来打断:“陛下……”
把谢茂气得一脚蹬塌了两扇屏风——要吃最后那口肉,衣飞石害羞,所以谢茂吩咐插了屏风。
“你特么没有着急上火窜上天的紧要事,朕把你浑身骨头打断一半!”
谢茂披头散发赤脚出来,怒道。
赵从贵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长、长信宫……”
谢茂满腔怒火缓缓压了回去,理了理仓促披上的软袍长袖,声音变得克制:“太后有吩咐?”
“回、回陛下!长信宫掌事宫女林秀品来报,说、说……”
“说什么?”
“说……娘娘哭了好半天了。”
……
谢茂有一种被雷劈了的感觉。
太后还是淑妃、淑太妃的时候,眼泪就是她示敌以弱的手段。仿佛她什么都不会,只会哭。
谢茂继位之后,太后就不必再哭了,她的生命中重新充满了鲜花与笑容,对谁都只需要宽和慈爱地笑一笑。唯一哭过的一回,是谢茂故意扯着衣飞石去告状,为了配合儿子,太后对着衣飞石哭了一场,哭得衣飞石手足无措,磕头投降。
现在太后又哭了。
谢茂没辙了,憋着一口气回榻上亲了亲衣飞石,说:“朕去长信宫看看,你先睡。”
衣飞石耳力好,听了全程,忙道:“是。您和娘娘好好说,不急回来,咱们明日再……”他指尖抠了抠那个盛着软膏的瓷盒,“明日再好。”
谢茂将他狠狠揉了一把,这才起身出门:“更衣!”
衣飞石披上衣裳从榻上坐起,乌黑柔顺的长发自肩头垂下,心中其实很担心。
据他所了解,皇帝绝不是个任人摆布的性子。看上去笑眯眯地,对大臣、宫婢都很温和,其实,自他登基以来,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乾纲独断、朕说了就要算?若太后在他身后做个慈母,他必然会对太后孝顺恭敬,现在这样……若太后不退一步,只怕迟早要母子反目。
想起太后温柔慈爱的面目,衣飞石一筹莫展。他对年长女性完全没有经验,不知如何劝说。
至于劝皇帝?衣飞石从来就没这种妄想。他与谢茂相处越久,越知道谢茂骨子里的说一不二。疏不间亲,他一个外臣,就算得了皇帝几分礼遇宠爱,插嘴皇帝母子间的问题也是自讨没趣。
衣飞石等了一宿,天快亮时,皇帝也没有回来。
衣飞石只得先起床洗漱,准备去上朝。他也不好大张旗鼓地从太极殿往玉门殿去站班,穿好朝服之后,先去宫门外逛了一圈,跟着群臣们一起进来。
好在皇帝没有辍朝,冠冕堂皇地准时出现在玉门殿升座。
衣飞石位次不前,勉强在殿门口扒了个立锥之地,偷偷打量皇帝脸色。因是小朝,谢茂没有戴旒冕,白皙俊美的面容在初升旭日的光照下,透着玉一般温润的色泽。坐在九龙宝座上的皇帝,很少有表情,眸色沉稳从容,更像是一尊被天下供奉的偶像。
衣飞石没看出来皇帝心情如何,更不知道他和太后谈得好不好。
朝议之前,皇帝抬手,殿前宣使先颁布了封赠衣琉璃为公主的圣旨。玉门殿里一片寂静。
圣旨直接就下来了,皇帝也没和朝臣透风,不过,追赠公主封号是皇帝家事,又不牵扯谁家的利益,朝臣哪有那么闲得无聊去跟皇帝找麻烦?——衣琉璃还是镇国公的闺女呢!朝臣不吭声,宗室更是卯着劲儿捧皇帝臭脚,好些个想把儿子送进宫的王爷都站了出来,表示咱老谢家特别欢迎新公主!
今日朝会最大的三件事,第一是封公主,第二是皇帝正式宣布廷推阁臣,第三就是大理寺上奏,裴露生杀妻案牵扯出的资敌叛国案。
皇帝将此案仍交三法司审理,大理寺主审,刑部、都察院协理。末了又补充,听事司旁听。
这日皇帝要追封衣琉璃,通知了衣尚予务必来朝,散朝之后,衣飞石就遵照旨意,去找衣尚予说了给衣琉璃凿陵之事。衣尚予坐在轮椅上,神色颇为复杂。
“你可知这其中深意?”衣尚予问。
衣飞石点点头。
君王才有资格凿陵。
衣家虽有一位长公主,可谁都知道马氏这个公主的身份当不得真,完全是妻凭夫贵。
别的公主是君,驸马是臣。马氏尽管也有一座长公主府,可是,梨馥长公主府的主人不是公主,而是镇国公,甚至衣尚予都没有驸马都尉的头衔。
换句话说,梨馥长公主府里没有“君”,他们夫妻二人都是臣子。
一旦给衣琉璃择地凿陵,衣家就会有一位“君”了。
——若衣家造反,衣琉璃的身份几乎都能勉强给衣家一个正统的资格。
“你觉得可以?”衣尚予又问。
衣飞石再度点头。
“好。”
衣尚予答应了。
※
“大少爷那边正吃紧,督帅为何答应二少爷所请?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丁禅跪在地上给衣尚予揉脚,衣尚予镇日装残废,人前总是保持两条腿不动,久了气血不通,难免不舒服。往日衣尚予都是独自关上门活动一番,丁禅在跟前就喜欢给他揉。
衣尚予并不喜欢被男人揉脚,然而,不给揉,丁禅就一副吃不着糖的馋样。
衣尚予踹了他几回,他还是没心没肺地舔着脸上来服侍,到底是近身伺候过几年的亲兵,认穴又准,揉着还挺舒服,衣尚予就随他去了。
“教训没吃到嘴里,总是天真些。”
衣尚予剥了瓣橘子进嘴,神色寡淡而冷漠。
他差遣丁禅去截裴露生,本是想自己处置此事,然而,衣飞石抢先一步,他就放手了。
昨日在衣琉璃灵前,他安慰衣飞石,说衣飞石“做得对”,这其实并非他心中所想。
衣尚予心里很清楚,衣飞石把衣琉璃之死昭示天下,看似朝廷给了公道,然而,这是好处先给衣飞石尝着了,惨烈的恶果还没显出来。一旦周家资敌叛国之事查明白了,衣飞石就知道厉害了。
皇帝要给衣琉璃凿陵,衣尚予心中极其不以为然。
不是他觉得衣琉璃的身后事不重要,而是根本没重要到必须凿陵的地步。
葬在衣家祖地不行么?一个妇人,无夫无子,要什么香火供奉?
自从傅淳被斩、米康成被征讨之后,西北那几个想立从龙之功的都换了念头,一心一意要和衣家别苗头——对衣尚予忠心的,自然是有。也有被衣飞金的狠毒搞得心凉的,就想掘了衣家的根。
衣琉璃之死看似是个偶然,这背后若没有西北几个老东西出手,衣尚予根本不信。
衣尚予本想亲自动手清理门户,衣飞石先出手了。
儿子年少热血,带着他年轻时候都没有的天真。衣尚予袖手旁观,想看衣飞石能做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