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骨美人(312)
他知道神明曾无数次想要将之泯灭,但只要他仍存在,它就会一直存在。
即使乐园的天空只有无尽长夜,只要他抬头,就能看见。
一百多年间,他望见了无数次血红的月光。
而神明不再将他驱逐。
更多的时候,他会被压制在神殿的地毯上,被夜息花的香气缠绕,品尝那把曾经刺向神明心口的利刃,倒转刺回自己的身体。
祂的躯壳烧灼着他的躯壳。祂的意志影响着他的意志。他被i操控着,同时从未停止试图操控对方。
每一次。意志被修改前,他都会抬起身体凑到神明耳边,吐出湿热的气息问。
“您闻到玫瑰花的芳香了吗?”
每每这时候,对方的力度总像要把他碾碎。
而他则哈哈大笑。
玫瑰啊。
多么美丽的花。
多么易碎的花。
当初定下百年契约,被转化为怪物的时候。
并非什么无可忘却的仇恨,也非要以此谨记被同伴背弃的过去。
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的意志。他自己的意志选择了玫瑰作为“怪物”存在的表象。
谁让神这样喜欢玫瑰。
所以,他偏要神亲手把玫瑰拉进泥泞,碾碎它,揉烂它,剥开它的枝叶与花瓣在唇齿间咀嚼,享受它的破碎与湿润,尖刺与荆棘。
神应当学会欣赏他所赐予的美丽。
唯独他能够赐予神明这样的美丽——!
坠落在泥泞里,被碾碎的玫瑰,污浊和血色一起流淌,赤i裸地扭曲地盛放着,难道不比那支锁在玻璃罐里永不凋零不会变化的玫瑰更加动人吗?
神明应当为之疯狂。
祂已为之疯狂。
*
“我们在梦境中寻找了很久,几乎把所有可能藏有祂潜在意识的精神碎片全数毁灭。到最后,只剩下拥有着祂本名的那块碎片。那时候,我们几乎已经认定,那就是‘心’。”
“你们凭什么认定那就是‘心’?”
谢眠苍白的手捏着他下颚询问,沾血的唇比玫瑰花更艳丽。
“没有其他能藏匿的地方了。”塞缪尔道,“死亡之主的诞生,来源于无尽生灵陨灭时候的恐惧与畏怖之梦。这是祂神格的基底,也是将祂托举于无上神座的根源之一。祂的心必然藏于祂的梦中。”
“只是,毁灭那片位于梦境中心的碎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顿了顿,继续道,“出发之前,神便予我能够操纵因果的黄金之书,能够用来干涉梦境流动。然而死亡之主的梦境是一条难以望尽的长河,即使细流分支处能够修改,但若想将主干截流,改换方向,却远远超出了一件普通神器拥有的能力。”
他叹了口气,“……毕竟,这可是现存宇宙之中,最高位神明的梦啊。正常情况之下,我们甚至连祂精神世界最外围的屏障都无法穿过。如果不是祂牢不可破的精神忽然出现破绽,此后一百多年间,祂又一步步陷入衰弱与更深的沉眠,我们现在不可能站在这里。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导致一切的发生?”
“你觉得!是什么?”
谢眠在他脸颊上呵出一口气,轻飘飘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语。
塞缪尔觉得有些痒,他眨了眨眼睛,看上去十分认真地想了想,道:“也许是哪位神明的后手吧。为了拓展神国,死亡之主吞噬了太多的神明。就连祂的诞生,也是建立在众神的尸骸之下。古老的神之国度已经四分五裂,死亡之主的阴影笼罩诸天,如果不阻止祂的话,祂会将现存宇宙中的一切都拉入死亡与寂灭之中——而神心怀世人,不忍见生灵涂炭,才会将我们派到这里,阻止灾难的发生。”
谢眠嗤笑道:“冠冕堂皇的话说说就好了。如果洛萨忒修斯真的心怀世人,又怎么会和祸乱之母合作,将它放回人间?”
阿勒忒娅执掌祸乱法则,世间生灵越是动乱不休,尸骸遍野,祂的力量也就会越强盛。而现在祂残破的‘心’已经被他咽下,里面蕴藏的法则被他所吸收,虽然滋味糟糕,但他灵魂中残缺巨大的空洞还是因此被补全了一角。微不足道的一角。
而就是这一角,让他窥见了一些当年诸神之战的景象。
“洛萨忒修斯要的只是一个试验品,实验神明是否可以降临到这梦境,而死亡之主会不会从沉眠中惊醒——假若死亡之主真的从沉眠中醒来,祂恐怕立刻就会逃得远远的,即便阿勒忒娅会彻底地陨灭在死亡之主的怒火中,就像当年祂将自己的同伴们抛下一样。那些葬在罪渊里的尸骸,本该也有祂的一份。”
塞缪尔咳了咳,道:“这只是必要的谨慎和牺牲。神的最终目的,只是为了将黎明之光播撒,不让世界陷入死寂。”
“祂这么说,你也就信了吗?”谢眠贴近他,道。
塞缪尔瞥了一眼旁边正在发光的黄金之书,义正言辞道:“我对神的信仰毋庸置疑。无论如何,机会已经出现,我们成功潜入了这里。黄金之书虽然只能小幅度影响梦境,但是,人类有句话说得好——聚沙也可成塔,滴水能够穿石。既然难以直接干预真名碎片所在的梦境主干,那就从细流分支开始,一步步旁敲侧击,改写诱引。”
“——我们需要契机。”
他停顿了一下,才道:“眠眠,那片碎片爱你如狂。”
“爱我如狂?”谢眠咀嚼着这几个字。他并不意外,却还是有些忍不住地笑了起来,“你错了。那只是祂刺向我的刀刃,试图束缚我灵魂的绳索,掺入糖浆的迷毒。”
“是吗?可是在原本的梦境循环里面,你看起来很幸福。”塞缪尔道,“大学教授和他年轻的爱人,令人羡慕的一对眷侣。你刚毕业就和他登记了。在原本的循环里,你还拥有着疼爱你的父母和兄长,热情的朋友同学和亲切的导师前辈。你实现了你小时候的梦想——成为一名天文工作者。”
“你工作的天文台和他的研究院很近。你们经常来往于对方的宿舍。山上的风有些冷,你喜欢蜷缩在他的怀里,数天上的星星。而他喜欢低头亲你的眼睛。”
“够了。”谢眠打断他,“我不记得了。”
无数次梦境循环,他被强塞进人类的身体,被迫作为人类进行感受和思考,重复地经历人类所应该经历的一生。被安排好的一生。
由此而生的所谓人类的意志,真的能够算得上是他本人的意志吗?
——就算是他自己的意志好了,他也不认为人类的自己会沉沦所谓的爱,迷失于神制造的梦境之中。否则,神又何必一次次与他链接,侵入他的精神,修改他的记忆?
显然,祂失败了。无数次的。
“不记得了吗。”
塞缪尔眸色似乎微黯了一下,很快就又微笑道:“没关系。之后所发生的事情,你应该就有印象了。”
“当旧的循环结束,新的循坏开始,羊群便被赶入梦中,方舟搁浅于此地。而这个岛屿,成为了从细支末流处渗入长河最初的墨滴。”
“最开始的时候,只是有遭到海难的船只恰好在岛屿旁停泊。船上的人为了寻找食物和水源的补给,来到岛屿深处,接受到方舟上神的福光照耀,决定在此繁衍定居。他们成为了这个世界第一批‘朝圣者’。”
谢眠笑了声,“如果你指的是外面那些拖着鳞尾行走、已经丧失意识的变异人类的话,他们看上去可不像是受到福光照耀的样子。”
塞缪尔:“是神的福泽令他们永远脱离对死亡的恐惧,从梦境中清醒。等到事情结束,他们将会被接引入神的国度,获得永恒的幸福。”
“那这幸福所需要的代价未免也太过高昂。”谢眠手摩挲着塞缪尔的脸颊,“对于普通生灵而言,溺于美梦并不是一件坏事。如果永远不醒,假象和真实又有什么区别?”
塞缪尔凝视他,反问:“那你又为什么清醒?”
片刻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