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骨美人(300)
他的眼睫微微垂下,低声继续道:“我只是疑惑。我已经很久没有在神殿里看到任何守卫了。他们也是因为破损,所以被您丢弃了吗?”
神明沉默了片刻,忽然将他从地上抱起来,放到腿间。
“我不会丢弃你。”祂说,“永远不会。”
对于信徒而言,能够得到神明这样的保证足以欣喜万分。
而他只是回想起神殿地下室里那些堆积着的破损的尸骸,那一张张望向自己的相同的脸。无数冰冷的躯壳因为无法容纳神明的力量而四裂,尸骨散碎堆叠。
它们之中大抵没有一个能够和他一样产生自我意识,但意识对神明而言也并不特别。
亿万年岁月间,祂一次次取出肋骨尝试雕琢,所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能够完美契合自己的容器,柔软顺从,也足够坚固,不会碎裂。
而走出地下室停尸间,被神明捡回来重新塑造的自己,恰好满足这些。
他的目光落在神座旁边的桌上。
那里放着一枝被透明玻璃罩着的花朵,鲜红的花瓣一如往日地盛放,仿佛永不凋零。
“这是什么花?”他问。
神明看着那朵花,沉默了片刻,才道:“这是玫瑰。”
玫瑰。
他在宫殿花园中从未见过这样的花。除了被神明一直放在手边的这一朵。
“您喜欢玫瑰?”他问。
“……‘喜欢’,”神明咬着这个词,却转回来问他,“你如此问我,自己又是否理解这个词的含义?解释给我听。”
他愣了一下,片刻才答道:“我不清楚。如果按照书上的解释,‘喜欢‘,大概就是想要拥有。但我也不知道,什么才算是‘想要’。”
神明的手轻轻摩挲着他后颈,道:“如此么。”祂说罢,忽然倾身对他又落下一个吻。
不过这次的吻并不在额头,而是唇间。
“唔……”
唇肉被神明吻啄辗转,像含着蜜饯舔舐。对方五指穿过他的黑发,托着他后脑,令他仰脸接受润泽。
逐渐的,对方不甘于继续浅尝辄止。他的下巴也被捏住了,只能微微张开唇,让对方得以长驱直入地侵略。
夜息花的浓郁香气侵入,他的身体变得愈发柔软。他抬手抓住神明的肩。
“解释不清楚也没关系。”神明一边吻着他,一边低声对他说,“所有你不懂的,我都会慢慢教你懂得。”
“我们之间,应当还有很长的时间。”
很长的时间……么。
视线角度在颠转。他看到了神殿漆黑穹顶上雕刻满华丽的壁画。
那是一片美丽的夜空——
月亮和繁星点缀其中,它们互相勾连,又组成更多复杂绚烂的图案。
多奇怪,明明这个被死亡与恐怖法则笼罩世界应当是永恒的寂夜,星与月早已不被世间生灵知道和理解,为何偏偏至高无上的神殿中却绘有这些。
……同样他不明白,明明有那么多直接为容器灌注力量的方法,为何神明又偏偏要选择最耗时最费力的那一种。
神座宽大而冰冷,扶手上的弧度有些硌人,越来越多水渍堆积让金属表面变得很滑。
夜幕上的星星的相对位置在力的作用下也不断震i颤、变化、旋转。
他想起地下室里堆积着难以计数的失败容器。
难不成每一个都要经过这样的处理,来验证是否坚固?
这未免需要耗费太多时间。
他不知不觉把疑惑告诉了对方。
“……不。”神明暂时停止了动作,声音压抑,道,“只有你。”
他问:“为什么?”
“因为……”对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考虑他的理解能力,最终才低哑地吐出几个字,“这样更安全。”
力量被分为多次一点点缓慢地灌注进来,而不是一次性直接灌注,似乎确实能够减少一些容器破损的风险,更加安全一些。
他接受了对方的说法。
事实上,他并不排斥这些。
他总是感觉很饿。
唯有此刻,灵魂里深不见底的空洞和饥饿会被填补一些。虽然依旧杯水车薪。
他微微侧过头,从神殿的窗户往外可以看到外界的天空。
永恒寂静的夜,无星也无月。
唯有在他的眼中,始终存着一轮红月照耀。
像流淌无尽的血。
“你在看什么?”
神明问他。
“没什么。”他说。
神明道:“告诉我你现在的感觉。”
他闭了闭眼,低低回答:“我感觉……烫。”
“除此之外呢?”神明追问,“你感觉快乐吗?”
“……快乐?”
神明沉默了下,换了形容词描述:“舒适。满足。可以继续与重复。”
为了解释和等待回答,祂的声音带着几分隐忍。炙热的汗水烫到他脸颊,浓郁的、熏人的夜息花香像绳索将他缠绕了。
所幸,这一次不用思考就可以给出回答。
“当然可以。”
在神明面前,“不可以”这个选项本就不应该存在。
神明的视线深深注视着他,听到他的回答后,却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大约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
祂似乎希望自己多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呢?
要他实话实说吗。
舒适。确实还算舒适,但也有痛苦。毕竟是掌握死亡与恐怖的神明,即使再怎样小心翼翼,也改变不了本质的特性。
祂天生就是要将生灵带进黑暗与地狱里的,没有人比祂更懂得如何摧毁一切。
不过满足——别说笑了。
也许是曾经破损过的缘故,从他的意识诞生开始,就从没有过满足的体验。就算神明赐下阳气作为食物,让他咬着指尖吸食,他也从来未曾饱足。
一个巨大无尽的空洞深藏在他的灵魂中。
即使此刻。炙热浓郁的阳气如此深入地熨烫着他的灵魂。
也依然……太少了。
他很饿。
并不满足。
这是可以说的吗?
神会生气。
甚至生疑。
可是他真的好饿。
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
稍微说一点,大约也没什么关系。
于是他抬手攀上神的脖颈,在对方的耳边小声低语了一句。
对方身体僵硬了一瞬。
是被他说的话激怒了吗?肩头像要被对方箍紧揉碎。神明不再考虑容器的承受能力,祂要让他说过的话负责。力量灌注的幅度失去了控制,每一个细胞每一寸肢体都因之战栗而发生扭曲与变异,世界摇晃而疯狂。漫长的时间后,他的五指被对方紧握,按在自己鼓起的腹腔上。
“你和我。”神说。
久违的。干瘪失能的胃部没有再持续不断发出哀嚎的声音。这大概是腹腔被占据了太多位置压迫产生的错觉。
但这错觉并不坏,他很喜欢。他被对方完全地掌控了,同时却也在掌控着对方。
于是他吃吃笑了起来,回答。
“我和您。”
这一次之后,神明灌注力量的次数逐渐变得多了进来。
这是在他意料之中的。
不,不。
准确地说。
这是他所一手促使的。
该如何适当地微笑。如何无辜地勾i引。如何表演纯真的放i荡。如何描绘即刻的深情。窥探祂所真正想要,刺破祂坚硬的内心。
他始终无法被教会真正的感情。
但他似乎天生拥有掌控别人欲i望的能力。这与生俱来的能力随着他意识的产生而觉醒,最初只能够窥探神明欲i望的表层,随着力量与躯壳的充盈,他开始能够窥视对方的梦。
那是一片黑暗绝灭的荒芜的梦,只有中心存有一朵未曾盛放的玫瑰。
艳红色的花瓣合拢着,在黑暗的潮涌中飘摇,像是一滴流淌的血珠,始终没有被周围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