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表哥(34)
垃圾短信。
他的心往下一沉,嘴角泛起徒劳无功的苦笑,他翻动着信息,点开之前的信息记录,清一色全是他发的:
“在哪?”
“别生气了,是我没有想清楚。”
“回来我们谈一谈。”
“快接电话。”
“肆儿,回电话,好吗?”
而对方并没有回复,打过去电话也不接。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手机出了问题,或者是欠费了。他给自己充值了一百块,而后又给对方的手机也充了钱。他这么做,是希望能排除所有细微的可能性,尽快和他取得联络。
等了大半天,还是没有回应。
他坐在床头抽烟,一脸空洞和茫然。他机械性的将烟雾纳入肺中,再机械性的吐出来。这个房间的风向有点奇怪,白色的烟雾先是吹往前方,再转了个圈,仿佛缱绻似的归于脸颊附近,最后不知消散在何处。
他突然想起自己以前跟何肆说过,抽烟不要过肺。可是如果不过肺,又怎么能体会到烟草燃烧后的浓烈与辛辣?明明活着的时候,是一种翠绿色的植物,死了之后被粉碎、烤制、混合成肉松的孤苦形状,卷在苍白薄弱的烟纸里,凑近人类最敏感的唇边以供吸食。
只要深吸一口,他就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能够继续去追逐那个少年。
昨晚他原本应该去追的,可是当时他整个人都被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所侵袭——“你不是我哥,我倒希望没有你这样的哥。”说出这句话的人,心硬得跟石头一样。他顿住了脚步,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正发出哀鸣。被否定、被背叛、被舍弃……这种鲜明的刺痛感在他的脑子里纷纷扰扰,轰鸣不断,令他痛苦得迈不动步子。
于是随着关门的巨响,他就这样失去了他的少年。
晏尚覃打完电话后,便上了一辆巴士。这是一个雨天,天阴沉得仿佛怪兽即将降临时投下的阴影,他的脑海中涌现了许多碎片形状的画面,清一色与何肆相关。他把头靠在窗旁,嘴巴和鼻子埋在外套的领口处,若无其事地呼吸。
巴士平稳地经过一片繁华热闹的街区,微妙的雨点打在车窗上,倏尔远逝,再回归晦涩和寂静。他又看到自己无神的双眼重新出现在车窗的倒映中,以及路边那细微的、令人难以察觉的景象。
他看到了一个人,觉得长得很像自己的弟弟,不顾司机的谩骂拍打着车门想要下车。
下车之后他匆忙踩着泥泞和雨水向那人跑去,雨伞遗漏在车上,他也毫无知觉。他用力按住那人的肩膀,喊道:“何肆?”那人显然被他吓了一跳,满脸惊惧地躲开,仓皇无措,还不忘朝他骂了一句:“神经病。”
那是一个背影跟他弟很像的男孩子,很年轻,可是面容毫无相似之处。他停留在原地,心想,还好不是。我弟不会那么没礼貌,也不会这样骂人。他对那人道了歉,然后转过身,继续闷头在细雨中行走。
满脸疲惫的上班族和学生走在他身侧,不可避免的,他也汇入了微暗的人流。
走过十字路口时,汗液混杂着雨水,像窄溪般纤细地滑落脸颊,平时觉得稍硬的刘海也吸饱了汗液,软绵绵的趿拉在眼睛周围。他用手背迅速抹了一把汗,侧身迈进S大学的西门。
当康晓篱站在他面前叫他名字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自己的衣服几乎湿透了,头发湿成一缕一缕的,不断往下滴落雨珠,旁边有学生盯着他看,他没有心思管这个,而是语气急切地问:“何肆有没有接你的电话?”
康晓篱举着伞,面孔被隐没,只有语调还听得出焦躁。
“没有。他发信息说他跟朋友去了长沙。打电话他不肯接。你们怎么了?”
晏尚覃的身上带着雨的湿气,本该浑身发冷,却不知为何,听见这个回答之后,他感到温暖在一点一点地在体内复苏。他想,虽然何肆没有回复我,但他回复了别人,也算是一条重要的线索。而且,他还能收发信息,说明他的人身安全没有问题。
“找个地方说话吧。”康晓篱说完便走在前面。
晏尚覃嗯了一声,跟在她身后。他们随便选了一家饮品店,康晓篱收了伞,坐在晏尚覃对面,“给你十分钟,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没有信息。然后,在康晓篱的目光攻击下,把昨晚的事情说了一遍。
“你打他?!”听到一半,康晓篱顿时火冒三丈。
“那是因为他说他……”晏尚覃老老实实地把缺失的细节、当时对峙的氛围、双方剑拔弩张的态势补充完整。
“有点难办……”听完了之后,康晓篱坦白道,“对何肆来说,他长久以往压抑对你的感情,即使在感情爆发之后,也没有得到一个妥善的纾解过程或是方式。你明白吗?他很可能还是按照以往的行为模式去处理你给他的信息量。这样很危险,他是一个对别人善良,对自己却很残忍的人,这样的人通常活不了太久,他是靠着对你的依赖独自扛下去。”
她顿了一下,继续说:“你也许认为,自己已经把姿态放得很低,并且绝对不会去做让他觉得讨厌的事。你以为这样就完了?普通人可能可以,何肆不行。他对你的反馈已经随时可以下意识启动预留过的创伤应激机制,你任何不经大脑的言语都会直接化为负面的信息去攻击他的心。其实他是一个很容易就放弃的人,因为他害怕冲突,但他没有放弃你。”
“可是他说他不要我这个哥哥了。”晏尚覃说。
“这句话的意思不是他放弃你了。真正放弃一个人,根本连句口号也不必施舍。”康晓篱叹了口气,“他还爱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爱自己了。他在这份爱里,没有学到自我保护,也没有学会妥帖的安放负面情绪,他一定感到很恐慌,前路不明,爱意寥寥……不过,”似乎看到晏尚覃的表情太过消沉,康晓篱安慰道,“等他想明白了会回来的,你再等等,他的脑容量不大,一次性可以想通的事情不多。”
这时庄琰走进了店里,扔给晏尚覃一把伞。
见他俩可能等会儿要去约会,晏尚覃识趣地去收银台结账,拿着庄琰给的伞,走出饮品店。
他们一边走,一边聊天。雨势已然转小,脚下踩踏的泥泞发出液体喷溅的杂音。
“他以前跟你说过要和朋友出去玩吗?”他问康晓篱。
“没有印象。”康晓篱摇头。
“长沙呢?他在长沙有朋友?”他继续问。
“没有吧,他的交往圈子不大,没听过他有长沙的朋友。”康晓篱回忆着。
晏尚覃皱着眉,喃喃自语:“真奇怪,为什么突然跑去那儿……”
突然康晓篱停滞了步伐,她的戛然而止让走在她后面的庄琰差点一头撞上去,庄琰将阻碍视线的雨伞侧到一边,刚想抱怨,却看见康晓篱的脸瞬间失了血色,整个人颤抖得仿佛马上就要倒下去。
晏尚覃赶紧扶了她一把,“怎么了?”
“我……我觉得他可能……”康晓篱像是突然变了个人,声音抖得很厉害,握着伞柄的指关节由于用力过猛而泛出青白色。
“什么?”晏尚覃吼道,“你知道他去哪儿了?”
被这么一吼,康晓篱好像清醒了,她抬起脸,眼泪却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
“湘江,他以前说有空了想去看看湘江。”她说,“所以去了长沙。”
“……”
“他有一个很喜欢的同志作家,他在爱人结婚之后就跳了湘江,这是零八年三月份的事,三月的江水还很冷。”康晓篱的声音发着抖,眼泪无法抑制地滚落,她紧紧抓住晏尚覃的胳膊,声音颤抖:“我觉得他也会去跳……现在就是三月。”
第36章
他们买了去长沙的高铁票,车程三个半小时。
一路上康晓篱垂头不语,庄琰紧握着她的手,时不时感到从她身上传来的震颤。庄琰不敢说话,他从未见过她如此魂不守舍的模样,他心想,她是把何肆当成自己弟弟了才会这么紧张和伤心。
晏尚覃也没有好过到哪里去,他独自坐在另一个车厢,庄琰去洗手间的时候偶尔经过他身旁,险些认不出他来。此时的晏尚覃,哪里还有以前从容不迫的沉稳气质,丢弃外在的雕饰之后,剩下来的这个人,也只不过是一个平凡懦弱的青年——二十岁出头,没有经历过什么磨难,而今年才刚开了个头就连连受挫,此刻颓废的面容在车里的白炽灯照耀下显得苍白又迷茫,青色的胡渣隐隐约约,头发杂乱,驼着背,徒劳地倚靠在窗边,像是有什么东西正随着他的呼吸而一点一点的熄灭。
夜晚八点,长沙春寒料峭,天空零星飘着细雨,他们从长沙南站出来,先去了一趟警察局。
在警局里,晏尚覃语气急切地说,我弟失踪了,能不能帮忙找一找。警察打量了他们三人,蹙眉问道,失踪多久了?晏尚覃答,昨天夜里失踪的。
警察有些为难,小兄弟,这可不行啊,法律规定失踪四十八小时之后才能找人。
晏尚覃快疯了,可任凭他怎么恳求,警察也没法松口,后来他负气怒骂,这什么破法律!
警察看着他,表情很是无助,又想调节一下氛围,便好言安慰了几句,末了他寒暄,小兄弟,你们是大学生?读哪个专业的呀?
晏尚覃面无表情地回答:法律。
警察当时震惊的表情十分精彩,他脱口而出:你学法律的怎么还不知道这项规定呢……
站在一旁的庄琰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康晓篱气得当场就捶了他好几下,痛得他立马噤声。
从警局出来之后,他们打车去西湖桥。的士经过热闹非凡的坡子街头,灯火辉煌,行人摩肩擦踵,空气里弥散着食物特有的热/辣气息。从坡子街拐了个弯之后,在湘江中路下车,他们沿着绿道往江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