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始于夏日(64)
其余时候,剑士独身一人,不过现在多了一只长着一大团尾巴的小狐。
给它起名“ナナ”,是因为剑士认为它的那条断尾注定接不上了,虽不太相信鬼神一说,但如今亲眼看见,剑士心里也明白,它可不是什么普通狐崽子,倘使抱去城中寻医,多半会被别有用心之徒盯上。
断尾也就罢了,总不该被关在戏法班子里当作怪物展示,更不该把命都丢掉,谁知它遭遇了什么凶狠的敌人,又为何会险些曝尸荒野。于是剑士最初几天什么杂事都不做,天色未亮便潜身入林,采来自己常用的伤药给它敷,剑士还捉了野鸡买了小鱼,剁成碎块混上今年的新米,用老火给小狐熬成细细软软的米粥。
小狐先是不肯开口进食,终日颇为戒备地缩在剑士的蒲团上,眼睛滴溜溜转,追着他看,连小盹都不打一次。怕它没康复就自己逃跑,剑士还养成了出门睡觉皆必上锁的习惯,同时自认多此一举——铁锁一枚哪里关得住足有八尾的神明?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这狐狸却真的一次也未曾试图离开。
不过,神明固然是难伺候的。剑士吃过太多天狐狸不碰的粥,嘴巴腻了,心里也渐渐认定这就是稻荷神饲养在身边的那种狐仙,而狐仙无需凡人烟火,自己这就是对牛弹琴弹得如痴如醉。在他决定不再白费力气的那一天,他端着小碗蹲在狐狸身前,舀了一勺递到狐狸嘴边,心想这是最后一次,哪知狐狸居然抽抽鼻头,张嘴舔了一口。
接着他再喂,狐狸再舔,发出小孩吮手指似的唧唧的声响,很快就把那一整碗都吃掉了。再接着它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锅,背着剑士,它打了个滚,肚子都圆了。
剑士停在障子外,偷偷看到了狐狸的圆肚皮,心中备受鼓舞,他想,神明也和我的那些弟弟妹妹一样贪吃嘛。隔了几日,母亲领着诸多弟妹从城中送来晾干的海货,还有不少菌类,剑士把狐狸藏在自己存放信件的木箱中,从此狐狸的粥碗里又多了这些海味山珍。
又隔几日,狐狸的尾巴居然痊愈了,剑士回家,一进卧房,只见它懒懒地站在窗边,周身浸泡在深秋爽风里,被毛已经长全,柔顺地映着碎金般的日光,八条尾巴骄傲地立在身后,毛茸茸地一晃一晃,蓬松得如同大雨过后江边上空的第一朵云,日头照一照,能生出彩虹。
尾巴比身子还大,比例却怎样看都协调,真是生来就与众不同的漂亮生物啊。剑士想。
狐狸扭脸看他。
剑士说:“你就要走了吗?”
狐狸挨着窗棱蹲坐,八条尾巴在身后细微地甩,似有疑惑地歪过脑袋,那双黄澄澄的眼睛又那样细眯起来,它龇了龇牙,细细的胡须也抖了抖。
剑士说:“那你不走。”
狐狸跳下窗棱,朝他走近。
剑士笑了:“ナナ。”
狐狸则把前爪踩在他脚上,扬着脸,用耳朵、鼻尖、脖颈去蹭他马乘袴里的小腿,比他幼时驯养的小狗还要亲昵。剑士忍不住蹲下去揉,见它把眼睛都闭上了,心想,我这是捡到了神明做宠物?结果,这位“神明大人”还真就像能够读心一般,立即停止呼噜和磨蹭,扭身往院里走。它竟会爬树,悠悠闲闲地栖在落了大半叶子的桑树上,把脸埋进大尾巴里。
“喂,你不是我的宠物,”剑士在树下大声喊,“我们是朋友!”
这话说得,还是对神明缺少敬畏之心,可狐狸仿佛全不在乎,立刻一跃,稳稳地跳到了他怀中,抱起来虚虚的,太轻灵,就不是那凡间之物。
剑士曾认为自己心里活着很多人,更活着很多念头,所以即便身边空无一人,也不会无聊孤单。他素来坚信此事,可是狐狸来过之后,他回看过往,便看清了自己对自己的骗术。
他享受狐狸的存在,享受这样拥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小友的自己的存在。入冬之后,当他夜里在茶几上写信读书,狐狸总会在趴在他肩颈上,柔顺的身子缠着他,温暖的尾巴则垂在他背后,这样连炉火也不用烧得太旺了。有时剑士突发奇想,会把笔下眼中的文字念出来,问狐狸说,ナナ,这句你明白吗?他会耐心地解释其中含义,狐狸则会从他肩膀窜上桌面,它爱干净,离笔墨远远,只窝在剑士手边,颇为沉稳地瞧那几行字,仿佛在说,我懂了,我明白。
剑士夸它聪明,说它是聪明的ナナ。
转眼隆冬过去,人间四月,那个春来得格外明艳,剑士住的山坡没有花树,他说要带狐狸去神社赏樱,就让狐狸坐在他的前襟里,尾巴藏一藏,把脑袋伸出来,可直到暮春,群樱几夜之间凋零,他们也没有去过一次。剑士太忙了,那年土匪横行,他隔两天就要杀人,哪怕坐在溪边吹笛,春风吹过耳畔,他也觉得自己一身的血腥气。
狐狸倒是学会了往他前襟里藏。许是神明果真有什么神奇,剑士往往感觉不到它的隐藏。有时刚沾了一身的血,那狐狸突然凭空冒出似的,从他衣裳里钻出来,尾巴还是那样蓬松柔软,好像根本没压缩过一点,狐狸轻轻舔舐剑士的眼皮,用自己珍惜的皮毛拂去他脸上的血迹。
“不要再跟过来啦。”剑士被舔得痒痒发笑。
狐狸直接亮出尖牙,狠狠啃了他脸颊一口,轻盈地跑开了。
又许是,神明果真在保佑,剑士照旧终日独来独往,少有盟友,却再也没有像以往某几次那样受重伤,也保护了不少惊慌混乱的村民。
闲来无事的时候,剑士在家喝茶读书,狐狸却又没了踪影,它开始在外游荡,忙忙碌碌的样子,不过总会自己回家。剑士和它说,ナナ,樱花都败完了,我们来不及去看了。
狐狸则用尾巴拂他的手,琥珀眼睛仿佛在说,明年也可以呀。
剑士猝然发觉,某种心灵感应是存在的。却没有贸然相信。他明白自己已经过惯了这种与狐为伴的生活,甚至不再愿意承认它只是通人性的精怪,当母亲来访,他站在庭院中,看到狐狸藏在树冠中,雪白融化在日光里,他感到心安,却也疯狂地涌出想把它作为一个人介绍给亲人的荒唐想法。
当夏末祭典的烟火绽放在头顶上空,剑士手里拿着一只鲷鱼烧,怀里揣着把尾巴隐藏起来的狐狸,周围的男女呼喊欢笑,说出愿望和誓言,他心中则开始不合时宜地隐隐担忧,哪一天它会不会走。
秋日再次临近,某天暑热犹在,剑士独自出门,赶了几十里路,来到了一间稻荷神社。幼时母亲时常带他来,他只记得热闹,而今这里却冷落,乱世之中,人们自顾不暇,连自己也无法相信,更难以虔诚地祈愿神明保佑了。
只有一个老婆婆在鸟居前扫地。
他记得她,吉村婆婆,在这神社里住了几十年,肚子里的故事讲起来,比德川幕府的家族史还要长。
剑士鞠躬和她问好。
吉村婆婆打量他两圈,微笑道:“要问我小狐狸的事?”
剑士反手攥着刀柄,一愣:“是的。”
“我和太多狐狸打过交道啦,你身上有狐狸的味道,”婆婆拄着扫把,在台阶上坐下,“啊呀,不只是狐狸。”
“狐仙?”
“不,不对,”婆婆慢慢摇头,“是大狐仙。它有几条尾巴?”
“八条。”
“像雪一样白?”
“没有任何杂色。”剑士已经把刀柄松开了,双手下垂站得笔直,补充道,“像初雪。”
“你最近一定过得很幸运。”
“嗯,我很……我很快乐。”
“是它带给了你好运呢。”婆婆笑道,“它有没有和你说过话?”
“没有。但我有时候能明白,它想告诉我的是什么。”
“狐狸一旦开口说话,就会把听话的人完完全全地魅惑住,只需要一句,那人就会一辈子不得解脱,死心塌地。它是不想这样魅住你,真是个乖孩子呀!”
剑士双目大睁,直立不动。
“它至少已经八百岁啦,不过,现在还是小小的精怪,只被赋予守护一小方水土的职责,给人们带来幸运、幸福,”婆婆垂下眼睛,看着地上的落叶和树影,“等它出修出第九条尾巴,第九百年,它就会变成真正的神明,拥有真正强大的力量。”
“你相信吗?”婆婆又问。
剑士脸上露出少年人独有的神色,鲁莽又真纯,他重重地点头,“我相信!”
“哦,狐仙的尾巴还有一个作用,”婆婆的笑纹和蔼地堆叠起来,“可以在一瞬间满足它的任何愿望,包括救一个人的性命,只要它甘愿舍弃一条。”
“九条命?”
婆婆却摇头:“不是哦,断尾之时,即是狐死之日,不论断掉几条,所以,即使它有九条尾,也只能救一条命,必须是它忠诚爱着的人。”
“一命换一命?”
“是啊,这世界上万物的命数、时间,都是公平的,哪有一换九的好事?狐狸能够随心去换,已经很幸运啦。”
剑士一直记着这句话,策马飞奔回家,他想换什么命啊,都好好活着就好。回到自己居住的山前,在路口,一个小小的白影子立在土路上,半片灰尘都不沾,是狐狸在等。
剑士下马,没有自言自语似的解释去了哪里,只是慢慢地和狐狸并排走,狐狸也踮起小碎步跟上他的步子。天气转热又转冷,狐狸不会总是黏在他身上,经常和他这样并排步行。他们就这样走过一秋一冬,一春一夏。
可事实上,世上不仅没有一换九的好事,也没有长过一生的好景,剑士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好奇和吉村婆婆打听的那些竟会在某天成为谶言。他把性命挂在刀口太久了,还没有学会为了谁去好好珍惜,那天他只是怒从心中起,提起长刀去杀死一个正在山路边奸污少女的大名。
少女吓晕了,大名人头落地,一支箭也正中了剑士的胸口,还没把箭头拔下来,热血就已经汩汩涌出,不远处还有无数只暗箭对着他。
剑士心中知死,却未后悔,狐狸却突然从他前襟钻出,跳到地上,身上没有受伤,只有被他的血染红的尾巴。
“你来了!”剑士大叫,“你快走!”
狐狸背对着他,小小的身躯固然无法帮他挡任何一支箭,然而,当它的黄眼睛看过四周环伺的弓箭,以及匆匆赶来的持刀武士,却生出一种扫视的感觉,轻蔑至极。剑士来不及抱起它丢走,十几个武士已经近在眼前,他把狐狸护在双脚之间,怕它被人踩着,同时尽力举刀挥斩,刀刃撞向另一片刀刃,本应铿锵一声,却只有啷当落地的闷响——
刀落下了,武士倒地了,脸上是暴毙的狰狞,所有的武士都是如此。还有所有举着弓箭的侍卫。
剑士呆呆摸向胸口,那里也不再流血,连箭簇都不见了。
时间宛如倒流,宛如骤止,他感觉不到双脚之间的地面上有任何动静,目眦欲裂地低下头看,狐狸躺在地上,身边有一截断尾。
有骨头露了出来,是硬生生从根部咬断的,是他曾经医好了的那条。
那片土地上只有一小滩血,小狐狸连流血都是小小地流。
神明的血也是红色的吗。
剑士跪倒在地,一把将它捧起。
“你在做什么?”他大吼,“你咬得到自己的尾巴?啊?你做什么?”
狐狸在手里卷成小小一团,也不知是否是因为疼痛。它张了张嘴,竟然像是笑了,剑士就觉得它是笑了,像在说,我就是很软啊。
剑士的冷汗湿了一背,脑中排山倒海全是那几句话,断尾之时,狐死之日……不对,不对!他努力不让自己捧着狐狸的手颤抖,在这种时候,他竟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