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始于夏日(44)
时湛阳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邱十里心知,大哥极端冷静的时候,也就正是他对什么极端厌恶的时候。“他的名字叫做马丁奥图罗,”他仔细瞧着时绎舟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哥伦比亚人,长在墨西哥,四年前来了美国。”
“我不认识,我不认识他,”时绎舟一脸恐慌,把尸体丢回行李箱,又忙不迭掏出手机“对了,大哥的人把他送到我手里,我又从他的耳朵里找到家里产的监听设备,里面有大哥说的话,我录下来了。”
说罢,一段录音就从他的手机中传出,带了不少杂音,却能听得清晰:
“你做事不干净,用人也不聪明,破绽一个带出一个,这样根本入不了流啊,二弟。”
父亲忽然开口:“老大啊,是你说给老二听的吗?”
时湛阳弯起眉眼笑了,还是盯着时绎舟不放,“是,那里面应该录了更多吧,二弟干脆把全程都放一放。”
时绎舟耸耸肩膀,“抱歉,上面粘的全是血,我嫌脏,丢掉了。”
他脸上那种伤心无辜的神情又回来了,他又问:“大哥,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你要送我这样的东西?我打扰你们旅行了吗?”顿了顿,他竟颓然靠到了墙上,“还有,你想让谁死,有一千种方法去杀他,为什么一定要把人弄成这样?太可怜了,他到底是谁啊……”
不等时湛阳出声,邱十里忽然开口:“二哥,他不是大哥杀的。”
时绎舟一愣,脸上的悲痛差点没保持住,“你很清楚嘛,那就是你杀的?”
邱十里反问:“这个箱子,是老K直接交到你手里的,对吗?”
时绎舟蹙起眉,彻底把身子转过去,对着邱十里,“是。”
邱十里蹲下去,拿起拉链上的一枚挂锁,“他还把钥匙交给了你,一共上了三道锁,每一道的钥匙都是特制的,一次性的,打开一次过后,钥匙和锁就都废掉了,这是家里常用的,用来保密的办法,我没有说谎吧。”
时绎舟已经走到他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腰后的那柄匕首,“的确,你没有。”
“所以老K的嫌疑排除了,我可以说,你是第一手打开箱子的人吗?”
时绎舟微微屈膝,半蹲下去,“可以。”
“好。这样,我们先假设,他送到你手里的时候就是死的,最大的嫌疑就是我和大哥,可是刚才你抱着他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他在这里有一个比较奇怪的伤口。”说着,邱十里就要用手去翻动尸体,却不知何时,大哥来到了他身侧,垂着手,把一杆手枪递给他。
“不要用手碰啊,ナナ。”时湛阳提醒道,却笔直地瞧着时绎舟猛然缩回去的手,“或者你也可以用你的刀子翻,挂在腰上不用它,有时候很危险的。”
邱十里听懂了,回头谨慎地看了时绎舟一眼,接过大哥的手枪,又把自己的匕首拔了,用枪管和刀背用力抵着,把尸体翻动了一点,撩开过长的头发,尸体后颈上一处焦黑的伤痕露了出来,圆形,瓶底大小,皮肤已经基本炭化。
“这是电击的痕迹。”时湛阳道,“高伏持续电击,身体其他地方看起来就像猝死一样,咱们家好像也产可以做这种事的东西,对吧老二。”
时绎舟沉默不语。
邱十里则用刀尖划开那块焦皮,划得很深,尚未烧焦的肉露出来,没有腐烂的迹象,还流了新鲜的血。
“二哥,死过三四天的人,会是这样吗?”邱十里问。
时绎舟嘴唇发着抖,入魔一般瞪着他,“不会。”
邱十里并没有被瞪怕,站起来,从药品台上抽出医用湿巾,擦干净枪杆还给大哥,又擦拭起自己刀刃上的血,“可是我们刚才假设,他送到你面前就是死的,现在就不成立了吧,”他把匕首插回腰后,抬眼看着时绎舟,“那我们可不可以再假设,他之所以最后还是死了,是有人想杀人灭口?”
时绎舟冷笑起来,“你可以假设任何事情,只要你能证明。”
邱十里把箱子合上,那股腐臭味暂时消解了些,他走到病床前,“父亲,其实送到二哥手里的有两个人,另一个的确早就死了,是我杀的,我抹他脖子的时候,他把枪口对着大哥,他死在我手里,我不会否认。”
老头沉默地看着他。
时绎舟也冲了过来,神经质般大叫,“我怎么知道他把枪对着大哥……我怎么知道他要做什么!死不死的……在爸爸这里来回说,你晦不晦气?啊?晦不晦气?”
邱十里一时无言,他浑身上下都很不舒服,五感上也全都是负面的刺激,却听时湛阳在身后开了口,“老二,你刚才问过,那家伙到底是谁,”他已经走到邱十里身边,“我还没有说完啊,你怎么就打断了。”
时绎舟脸色更苍白了,胸口剧烈起伏,扭脸越过邱十里,双眼通红地看着他,五官僵成一种嚣张仇恨的神情。
时湛阳插着西裤口袋,又不紧不慢地说道:“他的同伴,那个先死的黑头发,手机里有很多家人的照片,前天我叫了几个伙计找到他的家人们,一共九口,住在墨西哥的贫民窟里,都靠他养活,给他们看白发的照片,也都认识,说他们很早以前就是朋友。后来,伙计给黑发家里打钱,也查了他的几张银行卡,在里面翻到了你给他打款的记录,都是从你平时赌钱的账户上,一共六次,加起来可不算少。”
说罢,他盯紧时绎舟黑洞洞的瞳仁,“我想你应该不会不认识他们。”
时绎舟却笑了,“就算认识,又能说明什么?他们想去杀谁都和我有关?我也可以说,你查出来他们是我的朋友,然后把他们弄成这个样子,来恶心我,恐吓我。大哥,你比我强,你做事干净,用人也聪明,这么入流,光是吓吓我有什么意思,干脆不声不响把我杀掉啊?”
这话出口,倒把他自己吓到了,他又急着补充:“哦,这种事你根本就看不上眼吧,你多骄傲,根本不屑去杀我,你下不了手,下不了手。”
时湛阳沉默了半晌,眯起眼睛,忽然问:“时绎舟,你就这么怕我把你赶出家门吗?”
时绎舟愣了几秒,耷拉下眼角,溢出半真半假的痛苦,“你为什么要把我赶出去?大哥,大哥!我是你的弟弟……我做错很多很多事,但我什么时候想害过你?”他用蛮力把邱十里拨开,拽住时湛阳的袖子,又哑着嗓子说,“爸爸不会答应的,妈妈如果在,妈妈也不会!”
时湛阳面无表情地把他的手推了下去,掸了掸袖口,凉飕飕道:“妈妈如果还在,一定会要我杀了你。参与贩毒,倒卖人口,暗杀手足,强`奸女性,哪件事你没有做过?”他提起时绎舟的领子,拽到面前,又一把松开,“对,你和我都是黑的,都数不清杀过几个人,也都他妈的没什么高低可谈,但你问问父亲,你他妈自己问问,做了这些事该不该滚!”
时绎舟怔怔地,直接坐到了地上。
时湛阳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父亲打断,“够了!”这大概是父亲如今最大的声量,他颤抖着抬起还能动的右手,指着时湛阳,“我……还没死!滚,把死人拿走,都给我滚!”
某件仪器发出警报声,医护人员匆匆忙忙赶了进来,时绎舟兀自爬起,拉上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时湛阳则钉在原地,看着父亲被他们摆弄急救,一动不动了足有一分多钟。他的神情是凌然的,硬朗的,甚至决绝的,他冷静得有点冷酷。
随后,仿佛想通了什么,他又忽地柔软下来,拉上邱十里离开。
“是我不像话了。”出了走廊,时湛阳迎着午后海岛上鲜明的阳光,低着头笑笑,“父亲现在忌讳多,我还在他面前这样吵吵。”
庭院里热风吹拂,邱十里默默帮大哥剪开雪茄帽,时湛阳也默默低头咬上烟杆,邱十里就抬手帮他点燃,那火机已经上了年头,却还是连划痕都没有几个。正面烙刻了一只金色的狮子,昂首挺胸,鬃毛烈烈。那是多少年前邱十里用压岁钱买的。
“我也不该在他面前把死人翻来翻去。”他检讨道。
“你观察得很仔细,那块伤我都没有注意到。”
“还是不吉利。我太急于让他主持公道了。我当时很生气。”
时湛阳薄薄地笑了,抿唇深吸一口,“然后你发现,他现在根本不会主持什么公道。恶人先告状,哪怕败露了,也是他的儿子,他现在最不想多生事端,看到儿子们斗来斗去,他最想其乐融融啊,我们反而像是挑事的了呢。”
邱十里也笑,扬起脸,点点头。
时湛阳两指夹着雪茄,把烟嘴往他唇边送,“尝尝看?”
邱十里睫毛闪了闪,试着吸了一口,那股辛辣,比最烈的伏特加还呛人,他恍然间想,这就是大哥每天用来保持清醒的味道,这和往嗓子里扎针有什么区别……他还想再吸,时湛阳却不给了,揽过他,轻轻地揉着他的耳垂,把那小粒的金属拢在指尖,“ナナ,再等一等。”
“等到多少岁,兄上会让我抽烟?”邱十里方才全身蔓延的那点不适,此刻都弥散了,他舒服地搂上大哥的腰。
“烟最好一辈子不抽,可不要学我,”时湛阳笑道,语速慢了下来,“是要你等我,马上就快了,该给你的公正,还有该给我自己的公正,我把它们找回来。”
那天之后,时湛阳没有任何情绪化的举动,也没有久留,很快带邱十里投身回到工作上面,固定每个月初上岛看望一次父亲。时绎舟似乎刻意避着他们两个,不经常回家,也没有再惹是生非。日子平静地过到十月,中旬的时候,两人刚刚上岛看望完没几天,就又被叫了回去。
父亲真的病危了,情况紧急,剩下不过一两天。
专家下了通知书后,时湛阳便独自进到病房,门开着,邱十里守在门口,没有别人再进去。
他待了五十分钟左右,当时正值傍晚,邱十里戴着耳机,听着大哥给他选的音乐剧,名叫弄臣。走廊清净极了,连一个经过的都没有,其他手下都本本分分地守在外面,邱十里站在墙边,却不往上靠,站得笔挺,安静地看着窗外。
太阳雨已经停了,天色从云蒸霞蔚变得漆黑无边,星月都被乌云挡住,仿佛是一瞬间的事。
时湛阳出来的时候,那支意大利音乐剧里一往情深的少女已经奄奄一息,从裹尸袋里被人揪出来。为了公爵的虚情假意,她女扮男装,甘愿替他一死。
邱十里摘下耳机,把自己弄那种浓郁又遥远的忧伤中拽出来,转脸看着大哥。
“已经走了。”时湛阳没有悲痛,也没有喜悦,只说了这一句话。
但他打开手心,给邱十里看,两枚菱形耳钉静静躺在里面,明明是黑色的,干干净净的,却又仿佛散发着深渊般的、迷梦般的、鲜血般的、黄金般的光芒。
那便是权力的色彩。
第三十四章
邱十里记得,自己十六岁戴上耳钉之后,很快就融入了红耳钉的群体。他和老K、邵三他们拥有同样的色彩,红色的定位就是如此,任何一个,都只是几百个登记在册的杀手保镖雇佣兵当中小小的一个点,意志和想法全不重要,也随时都可以被抹杀,区别仅仅在于,浅红手上人命少,深红手上人命多罢了。
虽然他还是有些特殊之处,比如,他是距离核心最近的那个,也拥有其他浅红深红都不敢奢求的某种自由,但是,比起把他当成一个玻璃小少爷供着,伙计们也更趋于把他看作一个能够一起吃苦干活的同事,能够和他没有隔阂地交上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