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始于夏日(106)
是刚才逃跑的那只。
“瞬,我现在没有时间和你耗下去,”理纱子道,“你要抓到这只熊才肯和我谈?”
邱十里用行动肯定了她的猜想。那只小熊又一次被拎了起来,又一次从光滑的金属手指间掉落,这次落在通道洞口旁边,脑袋枕在树脂板搭起的围栏上。
江口理纱子目光费解,死死地盯过来,邱十里却完全不受其影响,硬币两枚接着两枚地投进去,麻糬轻松熊一次接着一次地滑落,还有其他小熊,在更合适的位置上以更方便抓取的角度老实待着,邱十里却根本不看一眼。
“喂!”理纱子终于耗尽耐心,狠狠一拳捶在游戏机侧壁上,捶得机身直晃,那只倒霉的麻糬熊又掉了,脸朝下撞在其他兄弟姐妹的屁股上。不远处的高中生也纷纷侧目看过来,而邱十里只是弯起眉眼,好像在笑着说,你把我的熊震下去了,我刚才本来是可以抓出来的。
这边理纱子也实在没辙,试着转变战术,她用力捏住眉心,“那好,我问,你点头摇头就可以了。”
邱十里立刻乖乖点头。
“你说时湛阳要杀你?”
摇头。
“虹生要杀你?”
点头。
理纱子把手袋挂在腕子上,五指扶上游戏机的棱角,“你的确有铷矿的线索?”
邱十里继续点头。“啊呀啊呀——好——可——惜——”小男孩的歌声又响了起来。
“你愿意和我合作,是吗?”
邱十里用眼角觑了理纱子一眼,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好像在说你是笨蛋吗,这么一点小事也要反复确认。一篮硬币还没用完一半,这次一定要成功了,他投币时这样想着,爪子张开又兜下去,麻糬小熊的一条后腿被拽了起来,它就被这么摇摇晃晃地扯着,靠近洞口,忽地往下一落。
卡了一秒,旋即,它终于沿通道滑出,堵在出口。
邱十里打开挡板,把它从黑漆漆的凹槽里解救出来,心满意足地夹在手肘。指了指一块清净墙角,邱十里快步走去,终于把手机掏了出来,这手机也能替他说话,不过比电脑要生涩迟缓一些,“实话实说,我不在乎铷矿怎么样,”这是另外一种机械男声,比原先轻快不少,“我也不在乎你们江口组会不会破产,反正你的货我是不想做了。”
理纱子冷笑,“那你去做什么?你能做什么?”
邱十里眨眨眼,似乎认真想了那么一下,“去爪哇岛当潜水员?”他煞有介事。
理纱子无可奈何,掏出支细烟烦躁地抽。
“时家想要杀我,是因为就算没有我带他们找到那个地方,他们也可以活得很好,他们有钱就可以图痛快;可是,姐姐,你不一样,既然舍不得杀我就对我好一点呀,不要凶我,不要对我不耐烦,也不要强迫我去做什么,”邱十里抬起脸笑了,笑得很好看,和游戏厅里的廉价霓虹一样光彩熠熠,他又垂首输入,“我是想舒服活着才找到你的,不是我恨他们,也不是我喜欢你,只是需求互补的选择。”
“说说看吧,你准备怎样带我找到那个地方。”理纱子字音越咬越重,总体倒是温柔了一点。
“嗯——这样讲比较好,芯片已经取出来了,被我丢掉了,现在只有我知道它上面的全部信息,如果你保证我的安全,我就找一个我喜欢的时间告诉你,”邱十里嚼了两下口香糖,观察着对方神色,“你这样着急,时限是什么时候呢?”
“八月十四日。”理纱子抽了抽鼻子,吞云吐雾。
“哦,那来得及。”邱十里又眯眼笑了,将死的人说出自己的死期,他当然要愉快地看。
“饿了吗?”理纱子忽然问,“陪我吃些东西。拉面怎么样?”
邱十里想了想,欣然点头,“你如果放一些奇怪的东西在食物里面,我今晚就去自杀。”
那副机器嗓说得轻轻松松,而对于他的跳脱,江口理纱子已经不再惊讶,只是挑起眉头默默看了他几秒,随后便一言不发地带他沿地下通道向上走去。这条路也许是前往拉面店的,但邱十里心中有八成的把握,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果然,路过一条交叉巷口,他猛地被一股力量拽了进去。
那双手是箍在他大臂上的,说实在的,那种力度其实拽不动他,只要想较劲,邱十里绝对稳稳立在原地,但他就那么心甘情愿地任由人拽,就像几秒之后,一拳打在他脑门上,又一拳打在上他的小腹,他还是毫不反抗,鸡崽儿似的任人踩到在地,拳打脚踢。那是几个粗壮的男人,鞋跟很硬,混乱中邱十里转过脸去,看到站在窄巷当口吸烟的理纱子,看到剪影,也看到她背后新宿华丽的夜。
隔壁便利店的促销广播异常清晰。
他没还手,江口瞬不会打架。
他也没哼上一声,江口瞬不会求救也不会喊疼。
在这场殴打中,他只是在几次徒劳挣扎之后蜷缩在散发着土腥味的地上,试图护住自己脆弱柔软的地方,就像任何一个无力还击的普通人,抛弃一切练成本能的防卫手段。不多久,殴打停止了,几个男人拍拍沾灰的大掌,兴味索然地站回理纱子身后,理纱子则踩灭烟头来扶邱十里。
“抱歉,”她柔声说,递给邱十里一包消毒湿巾,“保险起见,我必须确认你就是瞬。你的双胞胎兄弟是个麻烦的人。”
邱十里没有接那湿巾,愤怒地瞪着理纱子,掰开她扶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兀自擦抹着鼻血走入巷外的灯光,“愚蠢!下作!”手机这样骂道,虽然气急败坏,但终归音量太小,在闹市里也听不真切。这就是邱十里想要的,就像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自然而然地示弱,发些毫无作用的火,显得自己像个神经兮兮的傻瓜,像个自以为是的被动者,并无还手之力。
之后的路上,他先是走在前面,把赌气这件事做得十分真实,后来还是跟在理纱子身后,被她带去了一家歌舞伎町邻街的拉面小铺。
这店面就在路边,新宿的夜生活也刚刚开始,店里却一位其他客人也没有。这也没有超出邱十里的预想,况且,既然他敢不带武器,那就敢应对一切突发状况。
拉开张圆凳坐下,邱十里把隐痛的后背靠上墙面,方才打人的那几位就近在四围就坐,理纱子坐在对面,他也不管,翘起腿翻看菜单。
背脂酱油拉面。最后指的是这一碗。
理纱子叫来扎着头巾的侍应点单,语调温柔,给自己点了一样的,还贴心地给他加了一份葱花一份天妇罗。邱十里则表现冷淡,还在生着闷气,不得要领地按揉被揍出淤青的手肘。
“需要去医院吗?”理纱子问。
邱十里狠狠瞪她一眼,捧着手机一通按,“不!吃完我就回家睡觉!”
“我们送你?”
“不用!”
理纱子捂嘴大笑。
拉面很快就被端上了桌,两人就像寻常姐弟那般相对吃面,一切平和得出奇,不过邱十里手背上全是破皮,嘴上也是,半边脸都肿了,举筷挑面,拿勺喝汤,总会有那么几处火辣辣地发疼,于是一碗热腾腾的拉面似乎就这样成为了煎熬。
邱十里边吃边哈气,镜片也被蒸得雾蒙蒙,整个人都是一副天然娇气的样子,委屈得眼眶都红了,理纱子看着他微笑,等到小半碗下去,她招了招手,店门打开,一个人被迎了进来。
竟是时绎舟。
邱十里没放下筷子,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江口瞬并不认识时绎舟,于是,此刻,在理纱子身边坐下的这个男人就是陌生人,他只该对他空荡的袖子表现出一些适度的好奇。
“他是虹生吗?”理纱子问。
时绎舟定定地看着邱十里,邱十里则擦擦嘴,不满地看回去,似乎被盯得莫名其妙。在这场过于漫长的对视中,他相信自己是坦坦荡荡的,时绎舟蹙着眉,嘴巴紧紧抿了一会儿,终于开口,“我想不是。”
这么多年,日语发音倒是进步了不少。
“你们不会还要再揍我一顿吧,”邱十里抱着手机冷笑,“当心我不干了。”
“不会,放心吧弟弟,”理纱子站了起来,“做完最后一件事,你今天就可以回家睡觉了。”
邱十里露出疑惑的神情。
两个黑西装沉着脸走上来,不是方才揍他的那几位,但是同样粗壮,一人二话不说按住他的肩膀,另一人则把焰枪打开,冲着一副铁钩喷烤起来。
火是灰蓝色的,邱十里估计,这温度至少上了一千二百度,而那被灼烧的也并非铁钩,他看清楚了,顶端有块平平的圆片,还有镂空,是烙铁那一类的东西。
“既然要合作,你也姓江口,凤凰更是我们一直以来的若头,”理纱子站起来解释,看邱十里的目光无比温柔,“饮酒仪式暂时不做,印家纹这个流程还是不能省略的。我们需要建立起第一步的信任。”
说罢她撩起左侧的长发,额头一侧的疤痕露了出来。指甲盖大小,总体呈暗红色,长年累月下来,烫伤恢复得相当整齐,只是把纹样永远地留在了上面。空心圆里面嵌着一个变形的六角轮宝,这便是象征江口家的形状。
“瞬,你愿意吗?”理纱子又问。时绎舟还是那样直勾勾地看过来。
邱十里心脏狂跳,有声音在耳边喊,在要他抗拒,可他打量了他们两圈,并未面露难色,只是点了点头。
连续不断的高温之下,那块烙铁已经烧得通红了,让人错觉它就要融化,邱十里的刘海也被撩了起来。接触皮肤的那一秒,邱十里的肩膀在按他的手下不自觉地抖动,在疼痛面前他早已经是麻木的了,他也通过狠咬嘴唇成功压住了大叫的欲`望,但是,当他清清楚楚地闻到蛋白质烧焦的味道,觉得自己像一匹被烙上编号的马,像一头正在被宰杀的牲口。
而他想杀的人,正在满意又欣慰地看着他的受难。
江口理纱子倒是说到做到,这件事过去了,邱十里就被放出这间小店,可以回家休息。临近午夜,正是新宿妩媚的时候,邱十里总觉得头昏脑涨,天地都在转动,把他死死夹在中间磨碾,同时那些亮眼的霓虹灯都化成了铁奖之类的液体,吵闹着,沸腾着,一浪接着一浪往他脸上泼。
在如此混沌的状态下,邱十里还是成功甩掉了跟踪的人,反复确认安全之后,他回到自己的小公寓,迅速联系上自家伙计,说清楚送东西的地点时间,颓然坐倒在沙发前的地板上。
没花多久,他又写好给时湛阳通报进展的邮件,却对家纹这件事只字未提。无关紧要,无关紧要,他这样告诉自己,确实也是这样,那东西在靠近额角的皮肤上,平时头发一遮什么都看不见,归根结底,他也只是被印上了一块丑疤,仅此而已。
然而洗澡时他就知道这是自欺欺人。怎么会是无关紧要呢?为了清理脸上的淤血,他不得不看镜子里的自己,一看清楚,他就屈辱得想要放声大哭,他就恨得想把这块肉给剜下来,但他不能,就像他叫不出声骂不出口,他还是不能!
镜子被他打碎了,玻璃屑嵌入手背上被揍出来的新鲜伤口,可镜中的邱十里依旧完整,“江口瞬”被印上的“江口纹”亦然。
完全恢复平静并处理好伤处之后,邱十里才把自己从浴室放出来。翻了翻邮箱,没有回复。算来旧金山时间尚在黎明,大哥应该还没有醒。
邱十里想和自己说说话,又想了想,还是算了,静静去到窗边眺望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印象中楼下只有一棵树,上面栖息着许多蝉,这两天他从下面路过时总能听见它们,隔着十几层楼,他灵敏的耳朵也能偶尔捕捉到那种声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