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海啸(9)
雨势小了,韦嘉易不说话,屋里更加安静。
赵竞认为,不得不说,韦嘉易能在社交圈吃得开,是有自己的本事的。他像一个心理医生,一旦开始聊天,不管动机如何,过程都是如沐春风,让人感到他的善解人意。
就像现在,赵竞和他说了会儿话,心情变得很平静,连海啸带来的阴影也淡化了。
不过本来聊得和谐,一提到李明冕,韦嘉易忽然不在状态了。
赵竞觉得可能是因为他在李明冕那儿受了委屈,决定再说几句慰问他:“大部分人不知道,李明冕在集团里的权限不如底楼刷脸的闸机。”
“好的,”韦嘉易表情总算松弛了点,说话了,但说得很简单,“我知道了。”
赵竞觉得他还没有恢复高兴,提出一个解决方案:“这样吧,我帮你把李明冕叫起来,他睡沙发,你睡他房间。”
韦嘉易眼睛睁大了点,有点惊讶地看着他,摆了摆手:“不用吧。”
赵竞以为他不好意思:“别怕得罪他。今天帮过我,你的地位已经比李明冕高。”
不知道为什么,韦嘉易本来没表情,听完他说的话,突然笑了。
韦嘉易的笑容不但不再令人讨厌,甚至有一种带动他人情绪的作用——要形容的话,赵竞觉得他的功能性很强,的确是一个可以认识的人。
赵竞承认自己以前的道德洁癖和防备心有些太重。不过这是他所受的教育所致,他改不了,为安全考虑,也不应该改。
韦嘉易收住笑容,态度比方才轻松了很多:“好的,谢谢你,赵总。”
赵竞拿出手机,想打李明冕电话,让他从房间里滚出来,但是韦嘉易制止了:“我是说谢谢你的好意,但真不用了。”
“我在沙发上睡挺好的,反正不窄,我也不想睡他睡过的床,”韦嘉易认真说,“而且他太太也在,都叫起来不好吧。”
赵竞确认他是真的不想,才收起手机,说:“我听说李明冕找你拍照没付钱,我让秘书替你去要。”
“不用。”韦嘉易又很明显的笑了笑。
赵竞怀疑他笑自己,又不相信他敢,就皱皱眉头:“好笑吗?”
“不是好笑,”韦嘉易摇摇头,“很少有人对我这么好,我高兴得笑了。”
赵竞放心了。
就在气氛重回和谐之时,韦嘉易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
赵竞非常不满:“这么晚打扰别人,谁啊?”
韦嘉易看了一眼屏幕,解释:“一个朋友。”他没马上接,但是也不挂,盯着手机,好像在犹豫,赵竞不太看得懂。
等了一会儿,赵竞忍不住了,指示韦嘉易:“不接的电话怎么不把它挂了?”他还想再让韦嘉易给他说点创伤应激后的注意事项呢,不然一会儿回去又睡不着了。
谁知韦嘉易被他一催,反而接了。
韦嘉易先听对方说了几句,然后才回答:“我没事,你看到新闻了?……你妹跟你说了什么?”声音很低,不知道是不是他打电话的习惯。
接着,安静听了几秒钟,韦嘉易又突然说:“没怪你,你不用跟我道歉。”
赵竞看到他侧过脸去,转向另一边,头微微地低了下来,背微弓着,身体被完全地罩在宽松的T恤里。赵竞以前学到过,这可能是代表观察对象产生了心理防御的姿势。
暖光的落地灯从韦嘉易身后照向前,他的耳朵有一半变成了毛茸茸的半透明的橙色。面容藏在阴影里,睫毛到鼻尖,和说着话的不厚不薄的淡色的唇,带着某种难以言明的忧郁。
电话那一头的人好像又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听了很久,韦嘉易才回答:“我知道,你拍戏来不了……现在是大忙人了嘛。”他开一句玩笑,语气是含笑的,但是脸上毫无笑意。
对方似乎还在说什么,韦嘉易终于打断了他:“行了,有什么事下次说吧,累了一天要睡了。”
说完后挂掉,他拿着手机,定定看了两秒钟,又望向赵竞。
他问赵竞:“你要不要试试去睡?”
赵竞感觉出来,和刚才讲电话相比,还是跟自己说话的时候,韦嘉易的态度和心情更好一点。
他没来得及说自己不困,韦嘉易又说:“如果睡眠不足,应激反应可能会更严重的。”
赵竞当然不希望自己睡少了,产生应激反应,被他这么一提醒,马上出现了零星的困意,便点点头,重新拄着拐回到了房间。
韦嘉易这觉睡得不算太好,梦到以前的事。
S市窄小的合租屋,对门的单间,睡着睡着就会摔下来的床,两个为生活奔波的人。买不起的器材,时常不起作用的空调,冷得伸不直手指的凌晨,珍惜地喝下对方留在煤气灶上的热汤。
醒来时,天没完全亮,但雨停了。落地窗外的天空没有因为海啸变得浑浊,云像白纱的碎片,铺在明净的蓝色里。
韦嘉易去大门边的洗手池刷牙洗漱后,打算借辆车开下山路,看看拦路的石块有没有被清除。刚收拾好行李,一种规律的噪音由远及近,从民宿上方传来。
韦嘉易起初一惊,后来想起,可能是接赵竞的直升机到了。
楼上响起许多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李明冕跑下来,冲到赵竞门口敲门:“哥!姑姑姑父来接你了!你醒了吗?”
房里毫无反应,他的手放在门把上,不敢按下去开门,又开始断断续续地敲。
唤不醒赵竞,回头看见他,李明冕立刻问:“嘉易,你能不能来帮我开下门?”
韦嘉易拒绝:“不好意思,我也不会开锁。”
“门没锁!”
韦嘉易故作惊讶:“你是手不舒服?”
李明冕张张嘴,说不出话。这时,又有人从楼上走了下来,是赵竞的母亲和父亲,身后还跟着一群人。
韦嘉易替李女士拍过一次晚宴的现场照片,她的性格和赵竞可以说是完全不同,平易近人又好相处。不过现在,她的模样不若当时沉静,眼神又忧又急,和她先生一起走到李明冕身边,问:“怎么回事?”
“表哥没来开门,”李明冕犹豫地说,“可能是在睡。”
赵竞的父亲二话不说打开门,韦嘉易忍不住走上楼梯的台阶,站到能望进卧室门的地方看戏。
越过众人的头顶,他一眼看见赵竞躺在床里,脸上戴了个不知道从哪来的黑色眼罩,一动不动,睡得跟死了一样。明明睡得这么好,不知道昨晚后来在客厅里磨蹭个什么劲。
李女士喊赵竞名字,推了他几下,他才醒了,拿掉眼罩,坐起来,叫了声妈。
看到门里门外挤了一大群人,赵竞脸上马上就不好看了,火大地对李明冕说:“都出去,关门。”
一场好戏就这样结束了。
韦嘉易背起包,去找李明诚借车。
李明诚母亲身体不太舒服,他要陪着,不能和韦嘉易一起去,问度假酒店的管家要了一台越野车的钥匙给韦嘉易。
韦嘉易独自开车下山,路上已恢复通行。
越往下开,越能够望见受灾地区那片骇人的废墟。海啸让大海变成一头没有形状的怪兽,进入人类生活的区域,野蛮地带走房产,带走放着玩偶的汽车,电线杆、杂货店,还有幸福的家庭。
车里没有音乐,只有窗外的风声,韦嘉易有些想取消些工作,在这儿再多待一阵子。
沿山道转弯,他又想起赵竞。
和赵竞的相处令人无奈万分,不过这次以后,应该不至于再被赵竞白眼相加了,倒也不能算是很坏的结果——而且短期内也不用再见面。
想到这里,韦嘉易松了口气。伺候这大爷一天带来的疲惫得用一年来治愈。
他来到医疗所,先给团队的人去电,打了支预防针,说自己可能会晚一段时间再回去,接着便开始帮忙。
从岛的另一边,陆续有救援的物资运了进来,支援人员也有所增加。
到了吃午饭时间,韦嘉易领了一份三明治,坐在屋外的凳子上吃,拿出手机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