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堆满天(52)
他其实到半路的时候就开始懊悔自己做决定太过武断,冷风从领子往衣服里灌,让他冷静的理智开始运作,就像所有合同中的乙方,没有甲方的要求,就宁可少做一点,多做多错。
但钟远航晾他太久了。
久到钟远航所有的语言伤害,做的时候那些粗鲁失控的举动,好像如同那些留在张烨皮肤上的痕迹一样,渐渐消失,好了伤疤忘了疼。
更何况这些都是张烨活该的,这是他的报应。
然而张烨在钟远航家等了很久,从黄昏一直等到天色完全黑透,也没有等到他回家,钟远航没有回信息,连张烨忐忑许久才拨出去的电话都没接。
一开始张烨只是失望,嘲自己自作多情,等到后来,他只剩担心。
医生本来就辛苦,再加上钟远航这样冷清孤僻的性格,随便乱吃饭的习惯,当真是在仪表堂堂的外貌和光环加身的职业下掩藏了一塌糊涂的生活,这样下去,张烨很怀疑他还能坚持几年。
钟远航那晚睡着后无意识睁开的眼睛突然出现在张烨的脑海里,让他莫名心惊。
张烨下定决心,今晚无论如何,他都要见到钟远航,家里等不到,他就去医院找,他一定要亲眼看到钟远航,才能安心,才能开始弥补自己的过错。
时间过了晚上九点半,钟远航还没有回家,张烨煮了一盒自己包的饺子,又装了一盒饺子汤煮的蔬菜叶,打算出发去医院。
下到车库,还没等张烨发动自己的摩托车,他就看见一辆熟悉的车从拐角开回车库,车是钟远航的白色轿车,但开车的人却并不是钟远航,车里还不止一个人。
钟远航有客人,是刚刚聚会了,还是有朋友要一起到家里来玩?
已经过了九点,还能带回家的朋友一定很亲近。
是自己太自以为是,还是从一开始就先入为主的认为,钟远航生活里没有别的朋友?
张烨本来应该为自己的不请自来而反省的,但他除了难以自控的酸意,其他什么都感受不到。
下意识想躲避,张烨偏过头,手无措的在摩托车中控上擦拭,假装并不认识面前的车,却就是转不动那把打火的钥匙。
张烨听见汽车停驻熄火的声音,听见车门打开的声音,越来越无地自容。
“张烨……”空旷的停车场拢音,钟远航的声音显得不真实,软绵绵又醉醺醺。
张烨深呼吸,扮上笑脸,才抬头往声音的方向看。
“远航,我……”
我就是顺路过来看看,我就是有点担心,我就是过来给你做个饭。
但张烨没有说完。
他像被雷劈中了一样,惊愕又恐惧地看着从钟远航车上下来的另外两个人。
其中开车的那一个张烨不认识,但另一个老人,张烨是认识的。
过了这么多年,张烨还是控制不了全身的寒意从内到外爆炸,每一个毛孔都惊恐地收缩,汗毛倒竖。
老人应该也认出了张烨,他鹰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张烨,嘴角是愤怒地冷笑,让张烨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弃车拔腿逃跑。
但钟远航还在那边,迷迷糊糊的样子,一只胳膊还被老人牢牢搀着。
钟远航疏于社交,几乎不怎么喝酒,刚才在席间灌酒,他喝得又急又气,酒劲儿上头就快,他原本想自己叫代驾回家,但酒意之下,他迟迟没有下单成功,在酒店大堂被钟明光追上了。
老爷子上来就钳住了钟远航的胳膊,生怕一个不注意,这小子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放开。”钟远航满眼都是戒备,一挥胳膊,轻易从钟明光的手里挣开。
钟明光看见钟远航的第一眼,就知道孙子是真的长大了,不仅在外表上长开了,周身一丝青涩也无,真的就只靠着自己,长成了堂堂正正的成年人,优秀又得体。
十年前就控制不住的孩子,眼下看来,更无法辖制。
“爷爷送你回去,”钟明光叹了口气,语气也软下来,“今天一直没机会,爷爷想跟你单独聊聊。”
“我没什么话好跟您聊。”钟远航依旧戒备,始终跟钟明光保持一步以上的距离,但也没有离开。
也许是还对钟明光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也许是想看看让自己极致失望之后,钟明光还能说出什么借口来,钟远航还是让他的司机开了自己的车,和钟明光一起坐在了后排。
应该是要觉得尴尬的,但好在喝了那些酒,钟远航对于记忆和时间感到混淆,他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想看看时间,无意间终于看到了一条从张烨那里发过来的信息。
一瞬间,钟远航好像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没有办法掌控自己在哪里读书,选择怎样的伴侣的,无措的十八岁,他猛地把手机屏幕扣在自己的胸口,身体转向车窗,侧背着钟明光,把那条还没来得及看的信息藏匿起来。
“干什么?”钟明光疑惑不解,“坐也没坐相,想吐?”
钟远航摇摇头,他恍惚想起来了,他现在已经长大了,“您要跟我说什么,说吧。”
钟明光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钟远航明白,他大概也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直到车开出酒店,柏油路两侧的路灯把车里映得一阵明一阵暗,钟明光才开口。
“今天这个局,是我攒的,但不管你信不信,老吕把他女儿叫来,这事儿我事先不知道,”钟明光解释得不通畅,他这辈子活到现在这个份儿上,早已经忘了应该怎样诚恳地道歉,还是纡尊降贵的对着自己的晚辈,“但你最后那是什么态度?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你……”
“你为什么?”钟远航打断钟明光的责备,“为什么觉得我就应该给你做脸面?”
“什么?”钟明光问。
“我不靠你供,不靠你养,不靠你活着,”钟远航梗着脖子,如同梗着自尊,“你凭什么觉得我要放下自己的自尊,自我,取向,放下我对你这么多年的厌恶!让我给你做面子!我他妈的不是钟丽华!我是钟远航!钟!远!航!”
酒精释放了钟远航常年压抑在规矩下面的憋闷,就如同地壳再也困不住喷薄的熔岩,摧枯拉朽地爆发,他对着自以为是地老人嘶吼,捶打面前的座椅靠背,吓得司机在马路上拐了一个不规则的“S”型,万幸路上车并不临近,没有擦碰。
钟明光被惯性甩了两下,伸手拉着车门把手,勉强稳住坐姿,头上梳得规矩的银发却落下来一缕,擦在额边,不复威严。
短暂的吼叫之后,车里暂时安静下来,受到惊吓的司机轻声询问上司:“书记,您看要不要先靠边停一下,您和钟先生都冷静一下,好好谈一谈?”
“不要停,”钟远航抢在钟明光前面开口,“按导航开,这是我的车,你要是停下来,你们就都滚下去。”
司机等了几秒,钟明光还是不开口,也只好战战兢兢地继续开。
“远航,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爷爷,但是我作为你的家人,总是希望你好的,你何须对我抱这样大的敌意?”钟明光许久许久之后才开口,“你如果能有一个温柔的爱人,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是这样的性格。”
“温柔的爱人……”钟远航靠在座椅上嗤笑,“我有啊,你不是还看见过我在大马路上跟他亲嘴吗?可惜啊,不是被你的手段证明过了吗?爱情这个东西,就像天上的星星,看着漂亮,永远都摸不到的,都他妈是假的嘛……”
钟远航说着就笑起来,笑得止也止不住,笑到喘不上气。
“那算什么爱人!”钟明光不想再刺激失控的孙子,又实在忍不住不屑,“年轻时候玩玩儿也就算了,快要三十了,该收收心,拐回正道上了!”
“正道?”钟远航不笑了,他想起张烨面带痛苦的脸,他那时候也这么说,应该回到正道上。
“我这辈子怕是回不到正道上了,”钟远航摇头,眼前变得模糊,他叹了口气,反问钟明光,“你也是有女儿的,你但凡将心比心,愿意把她嫁给一个喜欢男人,永远都不会把心放在家庭上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