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心(18)
今今要带他回家去?
这个认知让宁初陷入空白。
没有想象中的欣喜,他只觉得一股言语叙述不清的情绪在胸口积郁蠕动。
并且随着离家越来越近,紧张,不安,惶恐,愈演愈烈。
他开始如坐针毡,心跳得厉害,甚至于感到口干舌燥,这种情况在车子稳稳停于他无比熟悉的路边林荫道道下时冲上顶峰。
甚至还有后悔化作的气泡不断往上冒出,都是潜意识在作祟,他控制不住。
掌心渗了一层薄汗,副驾门被拉开时,他几不可见一抖,眼神闪烁地望着车外的人:“今今......”
临颂今垂眼看着他:“不是一直想回这里么,现在到了,又犹豫什么。”
从醒来到现在过去几乎大半个月,这是他第一次走出临颂今限制的范围,脚甫一踩在地上,竟然有种虚浮到不真实的感觉。
郊区的布局没有太大的变化,沿着笔直一段林荫路一眼望进去,就能看见一幢两层的独栋民宅。
那是宁初从小长大的地方,闭着眼都知道从路口跑几步能撞上家门口的台阶。
可那小房子已经变成了他差点认不出的模样。
房子的外部装修全变了,从最基础的民房模样变成了很经典的中式建筑,花园也被修缮扩大,种下的月季茂盛爬满围墙。
宁初跟在临颂今身后,越走近,越觉得呼吸不畅,甚至好几次有想要拉住临颂今掉头回去的冲动。
他以为临颂今会带着他敲开院门带他进去,而事实是在距离院门还有数十米时,他停下了。
宁初没发觉自己在心头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秒,晚夏带着热气的风就将一句没有温度的话妥帖送进他耳中:“不就是想来确定一下你的惊喜有没有成功么。”
宁初一愣,抬头:“什么?”
临颂今对上他的视线,嘴角扯出轻微嘲讽的弧度:“你成功了,这里早就已经不是你的家了。”
“不是我的家了?”
宁初重复一遍,错愕爬满双眼:“什么意思?不是我家是谁家?那我妈呢?她不在这里了?”
临颂今看着他,再次启唇时,连嘲讽的弧度也没有了:“她在哪,你应该最清楚。”
“不是早就已经准备好离开了么,还在装什么?”
第12章
第一次见宁初时,临颂今九岁,宁初八岁。
临颂今母亲是英国人,少女不更事,和临永帆异国结缘,怀上临颂今那年,她才刚满十八。
露水情缘萌动得快,破裂得也快。
没多久,临永帆回国,接受父母安排和门当户对的文红月结了婚。
而临颂今母亲则是留在英国老家,未婚生下他独自抚养。
或许一开始还有年少冲动的责任心做担保,但随着时间推移,少女心智逐渐成熟,对年轻时冲动的产物也逐渐没了耐心。
在与新的男友相识相恋准备结婚时,她彻底厌烦了那个不懂事时给自己制造出的麻烦。
婚礼前夕,她想办法联系到临永帆,将那时年仅六岁的临颂今毫不留恋地送回了国。
甚至连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懒得想,分别前夕,她直白告诉临颂今,自己早后悔生了他这个处处拖累自己的累赘。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临颂今也从很久起便已经感受到母亲日渐消亡的爱,会有这么一天,他接受平静,一点也不意外。
回国后,大家族富庶而冷漠,对他这个突然到来的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子当然没好脸色。
临永帆也不打算将他留在主宅,早就在距离主宅遥远的南区给他准备了一套房子,随手安排了一位保姆过去照顾。
备受冷落的生活环境恰巧是他最习以为常的,从一个刁钻的角度来说,这算幸运,毕竟他适应得很快。
因为自小在国外长大,对中文一窍不通,他没办法像其他孩子一样正常升入幼儿园,只能找了个双语家教一点一点慢慢教。
偌大的房子,保姆会下班,家教会离开,大多时候他总是一个人。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学习,一个人发呆。
时间流逝,他孤零零在陌生的国度守着一座空旷慢慢长大。
到了九岁,他的中文水平进行日常交流已经没有问题,才办理了入学正式进入学校上课。
期间三年,他回主宅的次数屈指可数,见那位生物学上父亲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
偶尔逢年过节了,有人心血来潮想起他了,才会把他接回去吃顿备受冷落,亦或充斥明讥暗讽的晚餐。
临家不缺钱,对他们来说只要用钱能解决的事就不算什么事。
多养个小孩,和多养一条流浪猫流浪狗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甚至连划钱这个步骤都早托给了助理。
临永帆不想管他,文红月更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但他们的儿子就不一样了。
也许是各方亲戚明里暗里给他灌输的闲话,也许是骨子里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就有着强烈排斥的心理,临颂今入学第一天,临澜就开始针对他。
拉帮结派地孤立,四处散播流言,说他是个没人要的野种,是见不得人的私生子,是天生上不了台面的蟑螂,是自己家大发慈悲养在外面的流浪狗。
言辞恶毒得不像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儿能说出的话,不知道后面有多少张不安分的嘴在推波助澜。
同学们年纪相仿,智力心理都不成熟,甚至对私生子在大家族中到底意味着什么都没有清晰的概念。
但不妨碍他们下意识讨厌早被生活环境塑造得沉闷孤僻的临颂今。
他脱离群体太久,已经没办法正常融入进去了。
他们凑着热闹,用一知半解的是非观附和临澜,学着临澜用自己理解的言语跟风去骂临颂今。
他们将这件事和摔牌跳皮筋等一系列行为画上等号,把对别人的伤害天真地当做一种嬉闹消遣。
也就是在这时,天空一声巨响,小宁同学闪亮登场了。
作为临颂今的同班同学兼职同桌,这些话宁初当然也听得到,但他听到跟没听到其实没什么两样。
不客气来说,他好像从小比同龄的孩子都要傻瓜一点。
不会凑热闹跟大家一起在背后窃窃讨论,不会故作隐晦又明目张胆地对临颂今指指点点,更不会学着用那些话攻击临颂。
他自顾自地学习,自顾自地讨厌学习,又自顾自地在学累时找他玩儿。
一个可可爱爱没有脑袋的小小乐天派,甚至分给他的笑容比给其他同学的都要灿烂。
只是那时的临颂今没办法坦然接受这样热烈散发的善意。
在冰天雪地里待久的人甫一靠近火苗,下意识不是去感受温暖,是身体为自我保护催生出的质疑,抵触,和条件反射下的防备。
而小宁同学从小就被激活了小话痨属性,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说不完的话,一脑袋满到再多塞一丁点就会溢出来的好奇。
“临——颂——今,你名字好拗口啊。”
“你好像跟我们长得有点不一样,有一点点像外国人,为什么咧?”
“你是外国人吗?那你会说英语吗?”
“来是康木去是狗,点头噎死摇头喽。”
......
临颂今小朋友顶着一张冷脸和他保持距离,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但宁初完全不在意,他粗神经到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被冷对待。
他就是个小剃头挑子,依旧会自顾自厚着脸皮问同桌数学题怎么解。
或者热情地跟同桌分享自己的糖果,或是从书包里掏出新买的玩具美滋滋问同桌要不要一起玩。
在宁初第一次伸手过来想要拉自己手时,临颂今猛然有种被火星烫到的感觉。
他手一抖,终于第一次对宁初的靠近有了回应——伸手用力推开了他:
“你好烦!”
宁初后背撞在被他挪得歪斜的椅背上,没有摔倒,只是睁大眼傻愣愣看着他,不说话了。
临颂今也目不转睛看着他。
半晌,闷声转过头继续写作业,笔头晃动的速度比任何时候都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