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人(98)
厉永奎这才感受到延迟的疼痛。苏素抓得很深,几乎剜进肉中,皮肤上留下了血痕。他像有些羞愧似的,用掌心盖了盖。
“没事,不小心擦到了。”说这话时,他的眼睛起了雾。
韩思农滚动了下喉结,因为瘦,喉结在他脖子里运动的轨迹明显,“她为难你了吗?”
厉永奎一滞,揣摩了半晌。韩思农口中的「她」就是苏素吧,比起他的母亲,他更关心自己吗?
他受了那么重的伤,醒来后,却问的是自己的伤口。他厉永奎还需所求什么,这就够了。
“没……”厉永奎解恨地笑笑,“她没那个本事。”
韩思农皱了皱眉,不太相信。他不太清澈的眼睛终于聚焦,思维的麻利和身体的迟滞,形成强烈反差。
“小深,不要为我做傻事……我和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他们不值得的。”
闻言,厉永奎有些恍惚地打量韩思农,原来,什么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韩思农以垂死的虚弱姿态,征服了厉永奎的恻隐之心。他妥协了,决定放过苏素。
“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厉永奎故意装糊涂,“你不会是还撞到脑子了吧,说的话奇奇怪怪。”
韩思农孱弱地笑了笑,“也许吧,怪不得我脑仁还有些疼……”他顿了顿,“你真了不起。”
他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只觉得愧疚又难过。真是讽刺,他自诩爱他,却每次都放任他受到伤害。
严英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假装咳嗽两声,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思农,醒了?”严英走近,目露关心。
韩思农眨了眨眼,算作打招呼。
“小炜的话,我已经派人把他接回江城了……”严英说,“你放心,我没告诉他实情,他挺听话的,就是有些担心你。”
“谢谢。”韩思农轻声道。
厉永奎少见地没有插话,不时朝门的方向张望。严英察觉到了他的紧张。
“你妈妈,我让她回去休息了。她好像精神不太好,在这里待着也无济于事。”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严英虽然是对韩思农说话,却又像是在向厉永奎解释。
韩思农再次眨了眨眼,意思是感谢。
电话铃声突兀响起,厉永奎发现是自己的手机。厉永奎面露难色,韩思农对他作了个口型,去接吧。
趁着厉永奎去病房外接电话的间隙,严英终于问出来了憋在心里多年的那句话,“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和他吗?”韩思农一脸平静,“你想知道关于哪方面的?”
严英被他的淡定弄得讪讪,默了片刻后,表情严肃道:“你愿意说就说,但我不希望你对我有所隐瞒。你知道吗?厉永奎刚刚差点掐死你妈妈。”
“是吗?”韩思农面无表情,彷佛事不关己。
“可能你觉得我说的很夸张,但我是真的觉得厉永奎当时就像失去了理智,杀红了眼,掐着你妈,不管不顾那种,你们……”
严英顿了顿,似乎在搜寻用什么合适的措辞继续,“是……那个吗?那种关系?”
“什么关系?”韩思农反问。
“就……”严英有些尴尬,可他心里大致有了底。
“不正经的关系?”韩思农替他问出心里话。
“也不是那个意思……就……你和厉永奎之间跟别人不太一样。”
“是……”韩思农干脆道,“我和他好过,就像男人睡女人那样,一起睡过。”
严英暗暗吃惊,没料到韩思农这么坦然就承认了。他挠了挠脸,茅塞顿开,那些以前无法解释的事情,一下子都变得有根有据了。
他并不是观念狭隘的人,不会因为好友兼事业伙伴,会跟男人搞,就要大惊失色。
他只是一直以来疑窦丛生,觉得韩思农和厉永奎之间必然有个大秘密,他设想过许多种情况,在后来的几年,才咂摸出味来,这个秘密,可能与感情有关。
“其实我也七七八八有感觉,你和他没那么简单。”
韩思农笑了笑,那笑里包含着作弄之感,不光是对旁人,似乎还对他自己。
“那你们现在呢?又处一块了?”严英没有掩饰自己的八卦之心。
“不算吧。”韩思农越过他,瞟了眼门的方向,然后用口型道,“他进来了。”
严英识相地止声。
厉永奎坚持留下来陪床。严英神色怪异地盯着他看了一阵,最后不发一言地走了。
虽然是单间病房,但只有一张床。厉永奎想心思弄来了张行军床,兢兢业业展开铺好,将高大身躯窝在这张寒碜的小床上,拼命守在韩思农身边。
大概因为推了止痛针,韩思农睡得很沉稳,厉永奎却睡不安稳,稍有动静,就会起夜,查看无数次,替韩思农掖好被角。
他的负罪感深深扎根在了心间,寂静的黑暗,将这负罪感扩大,他根本冲不出去这重重包围。
他侧靠在床头,盯着韩思农模糊的轮廓,听着他的呼吸声,无声地流泪。
他想为他报仇,想替他受苦。他已经不想打赌了,只想倾家荡产,抚平韩思农的创伤,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的。
他不是一直死皮赖脸吗,为什么当年因为嫉恨离开他,还要闹个天翻地覆,给他制造事端。
他为什么不彻查到底,将那些秘密早点扒出来,早点开诚布公……那么他和他,就都不用付出那么多代价了。也可以早点停止浪费时间,错过这些年。
失去韩思农,仅次于丧命。厉永奎再次意识到了。
厉永奎平静地流了半宿泪,流到后来,眼睛干涩,不敢揉,一揉就痛。
被泪水润湿的皮肤,干过后,也跟着痛。轻微的刺痛,像是有虫在爬。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在半睡半醒间,他觉得自己在走路,通往一处有着黑色暗沉铁门的院子。
他有些害怕,还是走了进去,院内的风景平凡,几棵树稀稀拉拉种在墙角,有一个看起来颇为敷衍的花坛。
花坛周围,安置着长凳。不知为何,这样寻常的景色,却让他起了逃跑的想法。
这时,其中一个长凳上,有一个身影,逆着光站了起来。他一愣,觉得那身影莫名熟悉。他被吸引了,硬着头皮走过去。
“你来了?”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却从声音认出了韩思农,“你怎么也来这里了呢?”
他感到一阵悲凉,说不出话来。
“昨天……”韩思农絮絮叨叨说着话,“他们发现了我偷偷藏的一把刀,以为我要割腕呢……我怎么会那么傻,自裁呢。”
韩思农一边说,一边伸出了右手,掌心的那道疤还在,只是五指上多了几道深深的刻痕,整齐划一,并不血肉模糊。
“我只是想试一试,我还能不能知道疼,我在这里待得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他愣住,韩思农的话将他拆得七零八落。
他捂住嘴,痛得呼吸不过来,痛得哆嗦起来,眼前的画面,逐渐崩溃,韩思农像镜子碎片一样,分裂融化消失。
“小深,小深——”
他被韩思农的唤声带回现实,睁开眼,消毒液和药味厚重地扑过来。
“做噩梦了?”韩思农侧过脸,朝向他问。
他使劲揉了揉脸,想要平静下来,可那梦境中的恐怖,令他不寒而栗。韩思农在那样可怕的地方待过,遭受着非人折磨,他竟一无所知。
厉永奎腾地起身,走到韩思农的床前,蹲下,摸索握住了韩思农的手。
“我梦见你被关起来了,被关得很痛苦也很麻木……”厉永奎悲怆地喃喃,“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的错,让你受苦了……”
韩思农任他握着发泄,宽慰他,“别怕,做梦而已,我在这呢。”
正因为现实中还有温情,这份温情的色彩令他更加难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