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人(53)
是一双小羊皮男士手套。
黑色细腻的皮质,像初生婴儿肌肤般柔软。品牌logo刺绣低调,即使不懂行的,也能立刻明白,价格必然不菲。
韩思农怔了怔。
厉永奎摸着鼻尖,还是重复那句,“你试试看,我不知道大小合适不合适。”
韩思农牵了牵嘴角 ,柔声道:“好。”
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有明显的青筋脉络分布,男人味十足却又莫名性感。
这双手,曾抚摸过厉永奎,给他带来过无上的快感,也曾狠狠推开过他,带来无尽的哀愁。
韩思农戴手套的动作像电影慢镜头,每一帧每一格都值得回味,会勾人似的。
三十出头的男人,有他这个年龄段的成熟风采,优雅自信,不像青涩的毛头小伙子,只有傻乎乎的冲劲。
韩思农的魅力,又不能完全被性别、年龄简单定义,仿若自成一派,遗世独立在众人之外。
厉永奎根本不敢直视,只得偷偷咽了咽喉咙。
“好看,我很喜欢。”韩思农摊开双掌,向厉永奎展示,“品位不错。”
得了称赞,厉永奎不免羞赧。
韩思农此言非虚,手套像量指定制,服帖地戴在手上,温柔包裹,很有安全感。
“你以后戴着手套……”厉永奎顿了顿,“再不小心碰到人,就不会那么怕了吧。”
韩思农轻轻笑了一下,附和,“谢谢你,考虑得这么周到。”
他怕的是与人接触吗?
是,也不是。
他怕的是人类传过来的温度,因为与刺骨寒冷大相径庭,以至于,他再也无法适应。
戴上手套,也不过是欲盖弥彰。
在飞机上,遇见剧烈气流,整个机身抖得厉害,广播在预警。
空乘们少见地扣紧安全带,坐回各自座位。
厉永奎紧张不已,他瞥了眼韩思农,依旧淡定,似乎世界毁灭,都会从一而终,端着副从容不迫的面容。
韩思农忽然转过头来说:“你在害怕,对不对?”
厉永奎盯着他,有些发懵,还未回答,对方继续。
“我也很害怕。”韩思农说。
对啊,韩思农也是人,他怎么会不害怕。
怎么回事,厉永奎抑制不住地泛酸,变得很想哭。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伸出手,去握韩思农搁在扶手上的手。
这次,韩思农没有逃,不仅仅是因为戴了手套。应该是有别的原因,即使自欺欺人也好,厉永奎至少在此刻希望,韩思农对他,是特别的。
神啊,上帝啊,老天爷啊,就这么颠簸下去也好,流离失所,粉身碎骨,我都不在乎了。
厉永奎缓缓收拢力度,韩思农被他握,不,是抓得生疼。
让一架飞机的人,胆颤心惊的几分钟,竟成了厉永奎祈祷的祭祀。
“我不会跑的。”韩思农拧着眉说,“小深,我就在这里。”
厉永奎从失神中逐渐恢复,视线落到自己紧握着韩思农的手上。
他愣愣松开韩思农。
终于,他没忍住,肩膀颤颤耸动,无声垂下头,悲恸地难以自制,却无泪滴落。
“没关系,没关系……”韩思农侧过身来,轻轻拍着他的肩头,“气流过去了,我们现在很安全。”
安全?笑话,普天之下,哪里有真正的安全。
这偌大世间,连他们两个普通人,都容不得。一旦他们龌蹉的秘密公之于众,那任何人,都可以对他们喊打喊杀。
如果在前一刻,他能同韩思农一起死去,就好了。
当人们找到飞机残骸,就会发现有两个男人,坐在商务舱前排,面目都辨识不清,却紧紧握着手挨着肩,仿若生来就是一对拆不散的普通爱侣。
那才是他的死得其所。
从香港回来不久,红龙就派了代表来内地签约。
红龙贷款给悦达六亿,齐发再花六亿买走联锡的专利生产设备及车间。
悦达仅仅用三个月的利息,撬动杠杆,顺利注壳一家上市公司。这笔交易,堪称完美无缺,是足以被编进教材的案例。
四月发布公告后,悦达内部举行了一次小型庆功宴。
除去悦达高层外,合作伙伴们也收到邀请,一一赴宴。
不能声势浩大,却落不了俗气排场。
真奇怪,这就是有钱人,半推半就的姿态吗?想掩饰高傲,弄巧成拙,依然带着俯就意味。
韩思农也想不通。
韩思农端着无酒精饮料,朝来宾们致敬。
他让严英上台发言,自己同其余人坐在台下,静静观赏,这将近十年来的一路奋斗,化成了有形:悦达控股集团有限公司。
他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激动。
不过如此。
真的,不过如此而已。
寡淡的滋味,甚至都有些搞不明白,自己的那些牺牲,到底值不值得。
下半场,可以自由交际时,厉永奎带着红龙那边的人过来,同他打招呼。
从寒暄到恭维,全部都是一套场面托辞走下来。
韩思农甚至在讲着话走神。
不知怎地,大伙聊到了二级市场。红龙是Buyside,自然有各种组合投资。
“2000年前,我们一直在关注短时博弈机会。”
“开盘不买,追高买,肯定不是我们的风格。”
“二级的风险大,季报、中报的信息滞后,但还是挺刺激的。”
“刺激什么啊,机构下场,不拉盘、洗盘吗?”
“JT影视记得不?”
“哇,那个H股的妖股啊?”
“什么妖股,是庄股啦。”
韩思农忽然插话,对红龙的人问:“你们拉过JT影视的庄股?”
对方有些莫名,点点头,“是啊,我还记得交易代码呢。”
而后,他报了03开头的四个数字。
这四个数字,曾经躺在一支老式手机的收件箱里,被韩思农读到过。
对方还在说,什么天天惊心动魄,日振幅不值一提,月振幅才是扳回一票的绝招,所以把韭菜割了个干净。
韩思农冷笑起来,继而,冷笑变成有些厚重的大笑,大到足以穿透交谈的人群,回荡在辉耀的大厅。
大伙忽地噤声,不知所措地看向他。
从没有人见识过韩思农这样一面,魔怔了似的,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彷佛在发泄什么。
可今天,不该是高兴的日子吗?
齐婼浅从大厅的另一端匆忙奔过来,想要去替韩思农解围。有人比她更早一步,去到了韩思农身边。
她看见,厉永奎揽住韩思农,韩思农也不反抗,就这么任他搂着。两人的身影一点点变小,走出了大厅,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外。
那么容易地就能将她的丈夫一把拉住,比她还要顺理成章地让她的丈夫依靠。
她忽然生出些不好的感觉,过了半晌,又像没了知觉。
接着,她感到心慌,渐渐冒出虚汗,像个从未输的人,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输得一塌糊涂。
第41章 chapter 39
吊诡至极,曾经害了吴葳蕤的,如今却救了悦达。
老实说,韩思农没那么多愁善感。他本不该如此失态,大约是受气氛影响,在荒谬场景下,努力维持的风度失去了最终平衡。
“你呀……”厉永奎看着他,欲言又止。
韩思农的理智很快抵消了脆弱,他逐渐恢复过来,好整以暇地对厉永奎道:“别担心我,大概是今天太激动了,没控制住情绪。”
厉永奎狐疑盯着他,“真没事?”
韩思农耸耸肩,“我能有什么事?”
“思农——”
齐婼浅人未到,声先至,突兀打断俩人。
韩思农转过身,宽慰笑着,“怎么你也跟出来了?”
齐婼浅小跑过来,刘海被微微吹乱,“不要紧吧,发生了什么?”
“欸,没事没事……”韩思农面色如常,风尚仍在,“刚刚突然有那么一下子,情绪上来了,就没控制住,现在好了。欸,大概人年纪越大,越容易悲春伤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