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222)
陆成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正在忍受着头疼的陆时琛。
“二十年前,时辛在那场车祸中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就是为了让你这样背负着仇恨、让陆时琛这样毫无感情地活着吗?”孟钊的声音中涌动着复杂而浓稠的情绪,“陆叔,你真的觉得这一切会是她想要看到的结果吗?看看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彻底失去了尊严与信仰,手上还沾上了无辜的人命,这样的你,和你痛恨的吴嘉义、魏昌和又有什么区别?陆时琛也因为你,这么多年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没有感受到一丝人情冷暖……你有没有问过你自己,这一切值得吗?”
陆成泽喉结滚动:“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值得与不值得。你背负起什么,就要放弃些什么。而这一切,也并非是我能决定的。我不过是把命运所强加给我的一切,还了回去,仅此而已。这大概,就是属于我的救赎吧。”
孟钊有些悲哀地看向陆成泽,以及躺在他脚下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的魏昌和:“就他?还有吴嘉义?他们也配称之为命运?那周衍和赵云华这两条无辜的人命,就应该理所应当地被你利用和舍弃吗?”
见陆成泽仍没有说话,孟钊继续道:“接下来呢?你打算怎么办?拉着魏昌和一起跳下悬崖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留下陆时琛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他该怎么承受这一切?你的救赎到底在哪里,你真的认真想过吗,你真的不是在欺骗自己吗?”
这时,头痛欲裂的陆时琛用尽力气向陆成泽走去。面对着陆成泽,他的脸上仍旧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情感,只是抬起手,朝陆成泽伸了过去,似乎想要抓住他。
看着陆时琛一步步艰难地向自己走来,陆成泽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用静默而沉重的目光看着陆时琛。
就在即将触及到陆成泽时,陆时琛仅存的体力终于支撑不住,慢慢向前倾倒了下去,而在他将要倒地的那一刹那,陆成泽伸出右臂,扶住了正艰难维持着些许意识的陆时琛。他看着陆时琛和自己手中的盒子,仿佛看到了时辛站在自己面前,看到了一家三口曾经在一起时的场景。
记忆中,他与时辛一起想象着陆时琛长大、而他们两人渐渐变老的场景似乎还清晰如初。
只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时琛,这是留给你的。”陆成泽扶着陆时琛,把手中的盒子缓缓地放到他手里,同时也将陆时琛轻轻地放在了地上,他抬头看向孟钊:“小孟,之后的事,就交给你了。请不要顾忌我的名声,将所有的真相公之于众吧,为了不再孕育出像我这样的……怪物。”
孟钊看到,此刻陆成泽的嘴角已经停止了颤动,神情变得温和而坚定,似乎又变回了二十年前那个脾性温良、信仰坚定的人。
从陆成泽脸上平静而坦然的表情中,孟钊似乎预知到了他接下来的动作,他顾不及说出更多劝阻的话,试图上前拉住陆成泽,但腿部的伤处让他脚下重重踉跄了一下:“陆叔!”
与此同时,仅存着一丝意识的陆时琛也尽全力地伸出自己的右臂,试图拉住陆成泽:“爸……”
陆成泽望着陆时琛,脚下后退一步。十二年前将陆时琛送往国外后,他似乎就再也没有好好地、认真看过陆时琛。一转眼,当年的少年已经长成了成熟的男人,看上去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陆成泽继而想到,二十年间,自己曾数度犹豫,当年决心让陆时琛这样没有感情地活在世上,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但直到现在,他竟隐约有些庆幸,多亏陆时琛的情感没有完全复苏,多亏自己这个父亲没有尽到应尽的职责,多亏陆时琛对自己并无太深厚的感情,否则……
陆成泽深深看了一眼陆时琛:“时琛,要好好活着啊……”
说完,他直起了身躯,没有丝毫犹豫地向身后纵身一跃。
悬崖笔直陡峭,百米之下,是汹涌翻滚的海潮。
陆成泽的身体顺着悬崖直直下坠,顷刻间便湮没在了海潮之中。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孟钊试图拉住陆成泽的那只手停在了半空,他踉跄着走上前,扶住陆时琛,握住了陆时琛冰凉的、微微发颤的指尖。
他看到,陆时琛那张仍然面无表情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第130章
汹涌的海潮一直翻滚了一天一夜,打捞工作也持续了一天一夜。
孟钊处理完腿上的伤,就一直陪着陆时琛待在海边。他能感觉到陆时琛手掌冰凉,一直在很用力地握着自己的手,那种沉重而浓稠的悲哀似乎始终笼罩着他。
该怎么陪陆时琛走出来?孟钊也没有确切的答案。情感刚刚复苏,就遭遇了这样的冲击,很难想象陆时琛此刻在遭受着怎样的煎熬与折磨。但孟钊知道,自己必须陪陆时琛走出来,也只有自己能够陪陆时琛走出来。二十年前那场车祸发生的一瞬间,命运似乎就已经铺开了一张庞大而细密的网,将他们都笼络其间,变为了局中人。
望着那不断拍打着岸边礁石的潮水,孟钊回想着这二十年来的命运轨迹——
没有陆时琛,孟祥宇那场冤案最后落得怎样的结果?自己的命运又是否会发生改变?所有的一切,还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吗?
但如果当年自己没有找到陆成泽,没有被陆时琛看到自己下跪的一幕,陆时琛又是否会主动去找到周明生?
冥冥之中,命运似乎早已划好了既定的轨迹。
不远处,打捞船朝着两人的方向驶过来,停靠在岸边,船上的人走出来:“捞到人了,孟队,陆顾问,你们确认一下吧。”
看着从船上搬运下来的尸体,孟钊察觉到,陆时琛握着自己的手变得更加用力,且又开始微微发颤,似乎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尸体被搬运到岸边,已经被泡得微微肿胀。陆时琛的目光从陆成泽的身体上,缓慢地移到他的脸上,在目光触及到那张熟悉的脸上时,他的身体一僵,眼泪再次无知无觉地滚落下来。
大脑中,久远的记忆片段自动浮现出来——
九岁时,匆忙从岩城赶回来的陆成泽推开门,放下手中的公文包,快步走到时辛和陆时琛旁边。他一把抱起陆时琛,另一只手揽住时辛的肩膀。
桌上,蛋糕上蜡烛的火光微微摇曳。
“时琛许愿了吗?”陆成泽看着陆时琛,亲昵地贴了贴他的鼻尖。
陆时琛嘻嘻笑着:“我听到爸爸的脚步声了,想等爸爸回来一起许愿。”
“好啊。”陆成泽笑着将陆时琛放到地上,“那开始吧。”
面对着蛋糕上的蜡烛,陆时琛双手合十,大声地说:“我希望,以后跟爸爸妈妈一样,做一名律师。”
“傻小子,”陆成泽摸了一把陆时琛的头发,“愿望说出来就不准了。”
时辛也在一旁笑:“没关系,再无声地许一遍。”
陆时琛闭上眼,在心里默念了刚刚那句话,然后陆成泽和时辛俯下身,跟陆时琛一起吹灭了蛋糕上的九根蜡烛。
十七岁时,陆成泽送他到了国际机场。父子二人沉默了一路,临到快要过安检分别时,陆成泽忽然开了口:“以后想学什么专业?”
“没想过。”陆时琛道。
“不要学法律。”
陆时琛淡淡应了一声。
后来没有选择法律专业,真的是因为陆成泽的那句话吗?陆时琛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但面对着陆成泽的尸体,陆时琛恍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虽然陆成泽并未在他面前谈论过工作、表露过情绪,但潜意识里,陆时琛清醒地知道,陆成泽比他身边的任何人活得都要沉重和痛苦,他并不希望自己活成另一个陆成泽。
溺水而死的人通常会表情痛苦,但眼前的陆成泽却看上去极其平静,好似只是在海水沉沉地睡了一觉。
记忆中,陆时琛似乎从未见过这样平和、放松的陆成泽,陆成泽生前极为忙碌,只有在自己出国前,才能半夜在家中看到对着手中照片发呆的陆成泽。年少时的陆时琛还无法感受到悲伤这种情绪,他只隐约觉得,有某种无形的重量压在陆成泽身上,让他跟自己一样,无法感受到旁人的喜怒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