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194)
“什么意思?”
“任彬之前确实跟幕后黑手泄露过案情进展,这一点,你的判断没错。”
在成为卧底之前跟对方泄露案情进展?孟钊心里有了些许猜测:“难道说彬哥……”
“嗯,”徐局点头道,“任彬确实犯了错误。这案子刚开始的时候,就有人自称媒体,找他高价购买案情进展,任彬为了钱答应了,包括你打人的消息,也是他泄露出去的。”
孟钊的脸色变了变。
徐局继续道:“你因为这件事被停职之后,我安排他接手了这个案子,他因此接触到了更多与这案子相关的信息。任彬仔细分析了案卷的细节之后,意识到了事情没那么简单,曾经与他接触过的人很可能并不是真正的媒体,这件事的背后或许隐藏着巨大的阴谋。虽然这两年他变得迷茫、麻木,日子过得也是浑浑噩噩,但他骨子里还没有丢弃警察的身份。后来他找到我,主动向我坦白了这件事,我跟他经过分析之后,决定索性将计就计,利用对方对他的信任,让他戴罪立功,发挥关键作用。”
孟钊点了点头,想张口问什么,却没问出口。
见孟钊欲言又止,徐局道:“是不是又想问,这件事情怎么没提前告诉你?”
孟钊摇了摇头:“卧底的事情不能有太多人知道,这我懂。我就是有点没缓过来,任彬这两年在局里确实是每天都在混日子,要不是今天的事情,我都忽略了他还有这么强的能力。徐局,两年前任彬还是副队长的时候,曾经因为犯错误被暂时停职,还因此被撤了副队长一职,事后您不允许任何人私下讨论这件事,但我忽然有些好奇,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彬哥这两年变成了这样?”
徐局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两年前发生过一宗因家暴导致的杀夫案件,你还记不记得?”
“好像有一点印象。”孟钊回忆道,“任彬犯错误,就是因为这个案子?”
“是啊,那时候,一位女性受害者因为不堪忍受丈夫的家暴,就报了案,负责处理这件事的就是任彬……”徐局说着,陷入了回忆。
“家暴案还要我们刑侦支队管,你们派出所自己解决不了吗?这么严重?好,我立刻过去。”正在值班的任彬接到派出所的电话后,立刻带上人手,赶到了目的地。
推开门的一刹那,任彬着实吃了一惊——角落里,女人抱着一个小女孩蜷缩在那里,衣服残破不堪,浑身上下布满了血淋淋的伤口。他近距离观察了一下,发现女人身体上的新旧伤痕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惨不忍睹,更令任彬恐惧的是,女人怀中的小女孩,眼神空洞,没有任何表情,完全没有一个孩子的生气和活力,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情吗?
任彬看着眼前这个已经被派出所民警控制住的男人,怒气翻腾:“你他妈的是不是个男人?!”
“嘿,女人嘛,不听话,就得打!不打女人算爷们吗?”眼前这醉醺醺的男人,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即使面对警察也毫无悔意。
“涉嫌故意伤害罪,把人给我带走!”任彬当即采取了最严厉的措施,把男人带回局里,但由于女人身上全都是些皮肉伤,没有构成医学方面的轻伤标准,且发生在家庭内部,终究只拘留了半个月。
男人出去之后仍不思悔改,甚至变本加厉,且因为有了这次被拘留的经验,再家暴的时候他甚至会故意避免留下痕迹和证据,这让警方更加头疼。
任彬可怜这对母女,私底下给了她们不少照顾,在他的劝说下,女人下决心离婚,任彬也跑前跑后帮忙出了不少力,但因为男人对外扬言一旦离婚,不仅会报复女人的家人,还会杀人报复社会,所以两次离婚诉讼,最终都被法院驳回了。
这件事情之后,女人没再继续报案,按理说警方没接到报案,就不能随意插手别人的家庭事务,但任彬始终忘不了当时那小女孩空洞的眼神,于是仍然在私下继续帮衬着这对母女。
不久之后,市局忽然收到一封举报信:刑侦副支队长任彬跟已婚妇女有染,要求警局内部严查此事,将任彬进行开除处理。
收到这封举报信后,徐局把任彬叫到办公室,将这封举报信拍到任彬面前:“怎么回事?”
任彬看了一眼那举报信,没有说话。
徐局严肃道:“你跟我说实话,你和那个何言之间到底有没有私情?”
任彬沉默了两分钟后,说:“我确实一直在私下帮何言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接触的次数多了,她……对我有点依赖,你也知道,她们母女两个实在是可怜,我没办法视而不见。徐局,你问我们之间有没有私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确定没跟何言有过任何逾矩的行为。”
虽然没有逾矩行为,但从任彬的话来看,两人却似乎都有些微妙的心思。思忖片刻后,徐局道:“以后你就不要管这件事了,如果何言再报案,那就让其他人接手。”
“徐局,那男人就不是个东西……”任彬忍不住骂道,“你现在让我不去管这件事,我办不到。”
“这次是举报到我这里,下次呢?”徐局打断他,“既然知道那男人不是东西,就更应该谨慎点,一旦上面派人下来调查,哪怕只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也会直接牵涉到你的作风问题。你可想清楚,一旦这样,你不仅没法再插手这件事,甚至一辈子都会被边缘化。”
任彬还想说什么,但见徐局脸上那不容置喙的神色,只好点头应了下来。
而这次跟徐局的谈话,也让任彬意识到,虽然他与何言现在并没有越轨,但这种关系如果再发展下去,将会变得极其危险。警察和受害者,本身就是在特定情境下产生的不对等身份,因这层身份而带来的情愫对受害者而言很多时候都是虚假的、不公平的,而自己很可能也是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利用了这层身份,这是极其不道德的。
自那之后,任彬去找何言的次数就少了下来,而察觉到任彬在有意疏远自己之后,何言变也没再主动麻烦过任彬。
三个月之后的某天凌晨,任彬接到了一个电话,但那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挂断了,任彬拿过手机一看,是何言。这么晚打电话,难道是那男人又家暴她?
任彬立刻回拨过去,但另一边却一直没有接电话,正当任彬打算合上手机时,电话终于接通了。任彬立刻问:“这么晚了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吗?是不是你男人又打你了?”
但电话那头却没有任何声音,长时间的沉默后,任彬再次确认了何言是否在通话:“喂?”
”没事,我打错了。”何言说完这句话后,便挂断了电话。
挂断电话之后,任彬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具体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任彬立刻开车前往何言的住处。
凌晨的明潭陷入了沉睡状态,城市内一片寂静,只有车子疾驰在马路上的些许声响。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任彬看见那栋十几层高的楼梯上似乎有人影在楼顶晃动。
任彬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将车停到楼下,下了车快步跑上楼梯。
距离楼顶还有几级台阶,任彬听到楼顶上传来女人的笑声,那笑声听上去疯癫又病态,完全听不出是平时轻声细语的何言会发出的声音。
任彬踏上楼顶,看到了弯着腰的何言和她面前的男人。男人身上被紧紧捆绑着,脖子上套着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端系在了楼顶太阳能的底座上,他身上被打得皮开肉绽,像是昏死了过去。何言的脚下躺着一根木棍,木棍上嵌着的那一根根钢钉上还残存着被刮下的血肉,她就是用这根带有钢钉的木棍将男人打成了这样?这个一向温柔隐忍的女人,怎么会被逼成了这样?
而她的女儿,那个四岁的小女孩坐在一旁,用那双黑溜溜的眼睛静静看着这一切,没哭也没笑,依旧是一副麻木的表情。
听到身后的动静,何言并没有回头,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将那男人从楼顶边缘推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