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国师 上(71)
侯太卜这才想起如今的秦王,也不过刚刚行了二十二岁加冠礼。
但就是这样年轻的秦王,已经足以让人领略到他身上的王者之气了,侯太卜的心中不自觉地生出了敬服之意来。
没等侯生侯太卜抒发出胸中敬佩之意来,他便听秦王道:“侯先生至秦国可有半月了?”
侯太卜不明所以,怔怔点头,“已有半月。”
秦王手中的笔刀划过桌案表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侯太卜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既然已有半月,可寡人却未见侯先生半分本事展露?寡人听闻侯先生卜卦上与徐太卜还颇有分歧,因而便做主删减了徐太卜的卦象判词?”嬴政开口嗓音微冷,语气极为平淡。
侯太卜的气焰陡然矮了不少,哪里还有之前斥责徐福时的满腔意气?
“既然你们二人有分歧,待徐太卜去印证了卦象归来之后,侯先生可要记得向徐太卜道出歉意。就算卦象有误,那侯太卜也要承担自己的责任,侯太卜率性而为,竹简之上的判词说删就删,未免不将寡人放在眼中?此等大事岂是能拿来开玩笑的?”
一番话下来。
侯太卜已经全然愣住了。
“王上,我……”他对这位秦王有着极好的印象,并不愿意自己刚露面便让秦王生厌,心中微微惶急,但他偏偏又说不出辩解的话来。
“我也不愿与侯太卜起争执,望侯太卜在我走后,在奉常寺中大展身手,让我好好学一学侯太卜的精妙之处。”徐福突然出声,虽然缓解了侯太卜尴尬的境地,但徐福说出口来的话,也让侯太卜脸色难看。
徐福出声截断了话头,嬴政便也不再说什么,又简单交代了两句,便冷着脸将侯太卜打发出去了。
等侯生出了寝宫以后,他才陡然想起,他分明是来问王上,为何徐福能与他同起同坐,共同担任这太卜丞的?
但方才被秦王那样一番质问,侯生隐隐也有些心虚,他被盛名冲昏了头脑,来到秦国,竟然还自恃高傲……
徐福紧跟着从里面出来。
侯生犹豫一阵,还是上前道:“徐太卜,我并非有意说笑,此去蜀地,多有不易。徐太卜还是小心为上。”
徐福打量他一番,见他还是一脸冷淡严肃的模样,懒懒地眨了眨眼,“那我便多谢侯太卜提醒了。”
那侯生非说是为了他好。
难道去个蜀地,还会被人吃了吗?
第58章
晨光熹微。
卯时三刻,徐福便被宫女从睡梦中唤醒了,徐福还未能完全清醒过来,懵懵地从床榻上起身,由宫女服侍着换了衣服,等他一转过身来,便看见了衣冠整齐的嬴政。
“寡人送你出城。”嬴政沉着脸道。
徐福敏锐地察觉到嬴政的心情没有丝毫愉悦,徐福将这归结为了起床气的缘故,全然没有多想。
徐福穿着一身白衫,原本普通的衣袍到了他的身上,却硬生生地将那白衫变得华美贵气起来,竟是叫人难以从他身上移开目光。换作白衫本就是为了打扮得普通一些,现在却倒是起了反效果。
用过早膳的徐福正打算朝宫殿外走,就被嬴政叫住了。
“换了这一身衣袍。”嬴政淡淡道。
徐福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身上这身衣服哪里出了问题。
平民常着白衣,这个伪装有何不对吗?
嬴政让宫女捧了身灰扑扑的袍子来,乍一看是挺不起眼的。
徐福瞧了一眼,道:“我若是穿成这个模样,哪里还像是能请得起四个护卫的人?岂不是反倒引人注目?”
嬴政抿了抿嘴角,目光冰冷,脸色也不太好看,但他还是让那宫女将衣袍收起来了。
“或还有人会与你同行,前往蜀地的路上,若是出了意外,便让那人出手挡在你前面。”先死就先死别人。嬴政心中十分不道德地想。
“还有人?谁?”
嬴政却未说话。
宫女们取来了徐福的包袱,那是他收拾好的行李,除了一点干粮和衣物外,最多的便是与卜卦算命相关的物事了。碍于嬴政在跟前,徐福忍下了将龟甲八卦盘掏出来,全部塞进怀里的冲动。
嬴政在前,徐福在后,两人一同出了寝宫,已有马车在宫门口等着了。
嬴政说要送他出咸阳城,便真的与他一同上了马车。
马车车轮咕噜噜地转动着,打破了咸阳宫的寂静。
一行人低调地行至了城门前。
一路上嬴政都是一言不发的模样,徐福以为他同自己一样,还未完全清醒过来,所以徐福也不主动与嬴政搭话。很快,有人过来掀起了车帘,站在马车旁的是个车夫模样的人。
车夫一躬身,“徐先生请。”
徐福顺着车帘掀起的空隙往外望去,高大的城墙近在迟迟,天边已经染上了点点绯红,那个方向,无边无际……通往未知的蜀地。
要日出了。
徐福单手撑住车框,走了下去。
嬴政的脸色依旧深沉,见徐福下了马车,他才出声道:“路上小心。”只有短短四个字。
按照常理来说,为了让手下肝脑涂地,在给手下送行的时候,不是应该语重心长地交代一番话,先将手下说得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为上司去死,然后才放人走吗?
秦始皇竟然就说了这么四个字?
完全让人感觉不到来自上司的深深关怀啊。
当然,也许是秦始皇早已对他的个人魅力极具信心了,所以都不用对手下表现出洗脑式温情了。
在这样的离别时刻,突然间徐福心中就摒去了所有的慌张和对未知的恐惧,他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不着边际的事,不知不觉已经走出了城门。
此时城门初开,打城门前走过的人并不多。
冬末初春的料峭凉风迎面吹来,徐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那四名侍从,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车夫要放下车帘。
“别动。”嬴政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车夫怔了怔,僵硬地收回了手,再也不敢动。
车帘已经撩在一旁,嬴政稳坐在马车内,目光朝着徐福离开的方向望去。
金乌初升。
徐福一身白衣渐渐远去,身披一层浅浅的金光,恍惚间,嬴政觉得徐福就像是那古籍上记载的,似要羽化登仙了一般。
慢慢的徐福的身影终于看不清了,嬴政这才命人放下车帘。
马车掉头,朝着咸阳宫而去。
宽阔的街道上,又一辆灰色的马车同嬴政这一辆马车擦肩而过,坐在马车内的嬴政听见马蹄声,掀起车帘朝那马车瞥了一眼,眸光深深。
出了咸阳城还要走上不短的距离,直到绕过一个小山坡,眼眸中映入了不少树木,之后徐福才发现了官道之上停着的马车。
跟随徐福的侍从之中有一人作车夫打扮,他疾步走到那马车旁,与守着马车的人说了两句话,之后那人便将马车交给他了。
这四名侍从都没有正式名字,只有个称呼,都是出自《诗》,也就是后世俗称的诗经。那作车夫打扮的叫柏舟,另外三人分别名为甘棠,桑中,蒹葭。乍一听都有些女气。不过起这名字,的确相当省力气。
这四人都有些沉默寡言,一路上几乎不与徐福说一句话。
徐福上了马车,才听柏舟说了第一句话,“徐先生坐稳了。”
也不等徐福应声,马车便跑了起来。
其余三人则是翻身上马,牢牢护卫在马车两旁。
马车的骨碌声响在耳边,徐福顿时有睡意袭上了心头。他打着精神先将那包袱里的东西拿出来,塞进怀里,这样贴身放着,他才更觉妥帖。
柏舟驾着马车走得很快。
徐福靠在马车里小憩了一会儿,突然间有一阵马蹄声近了,马车猛地刹住,徐福一下子惊醒了过来,还差点不小心撞到门框上去。
“何事?”徐福赶紧掀起车帘朝外看去。
不会刚离开咸阳城没多久,他便遭遇麻烦了吧?
柏舟几人拱卫在他的身边,神色提防地看向那朝着他们而来的马车。
那马车跟着停住,马车身后还跟了好几匹马,马上坐着的人个个模样精壮,一瞧便觉是练家子。
驾马车的人跳下来,挂着笑容,朝徐福走过来,一边走近一边道:“徐太卜,我家主人恐要与徐太卜同行。”
你家主人谁?凭什么我得跟他同行?
徐福冷着脸没发话,就用冷漠的目光梭巡着面前的车夫。
车夫原本还挺游刃有余的模样,但慢慢的就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了。
此时他身后的马车倒也掀开了车帘,露出里面的人来。
那人同样着一身白袍,病恹恹地倚在马车内,一张脸端的俊俏无比。徐福心中闪过惊讶之色,熊义怎么会在这里?他要和自己一同离开咸阳城?想到之前嬴政说的会有人与他同行,莫非就是熊义?难道嬴政早就知道熊义会跟出来?
“徐太卜,有劳。”熊义脸色有些阴郁,大约是这次狠狠吃了苦,连平日里温雅柔和都维持不住了。
徐福放下车帘,没搭理熊义。
他与熊义在廷尉中那般对峙,与熊义之间也离撕破脸差不离了,他不信熊义心中会对他没有怨憎,如今熊义为何会跟上来,他不知道,但既然在秦始皇的掌控之中,那应当就是没有危险和麻烦的,熊义愿意跟便让他跟好了,如今鞭伤还未痊愈,他就算不搭理熊义,难道熊义还能从那马车上跳下来,与他打一架吗?
柏舟冷冷地瞥了一眼熊义身后的车队,驾着马车当先朝前而去了。
其余三人也朝身后的车队投去了冷冷的一瞥,目光锋利如刀。
那车夫脸上的笑容是彻底消失了,甚至隐隐觉得双腿发软。
两队人一前一后朝着前方奔去。柏舟一行人身上疏离抗拒的气息太浓,熊义的人半天都不敢往上凑,于是只能不甘心地远远望着。
而这厢马车之中,昌平君府中的门客跽坐在熊义身旁,那是个中年男子,留着长须,他一手抚着面须,一边道:“跟在那徐福身边的人,模样像是打王宫中出来的……”
熊义歪坐在位置上,发丝垂下,遮住了他的面容,他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笑来,语气怪异道:“秦王会分几个人给他,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中年男子并不太能听明白熊义的话,他也没问下去,而是转了话茬,道:“此次离开咸阳城,熊义公子切要修养好身体。”
熊义轻笑一声,“顺便再在那徐福动手时,捣个乱。”
中年男子没说话。
两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眼,马车内安静下来。
昌平君如何舍得让熊义离开咸阳城,去那贫苦的蜀地?他不过是担忧嬴政会将熊义再次整个半死不活的模样,生怕嬴政从熊义身上来警告敲打他,所以这才借着带病出去修养的名义打发熊义走了。
昌平君对于徐福与嬴政的关系也有耳闻,他思量一番,又嘱咐跟随熊义的人,务必在出城后跟上徐福一行人。
若这徐福真是秦王的身边人,那秦王必定不会亏待他,跟随徐福前往蜀地,可谓是最安全不过了。
昌平君会有此举,也没逃过嬴政的眼。
熊义进了一趟廷尉,将昌平君吓得不轻,昌平君会内心惶惶,将熊义打发出去,并不出他意料。
马车一直行到夜幕时分才停住,马车也已经从官道上拐到了小道之上,小道两旁便是草丛和树林,在夜色下,散发着诡秘的气息。徐福在马车里拥着被子睡了一会儿,醒来时便隐隐听见了远方兽类的嘶叫声。
跟随熊义里的人听见这个声音,心中都有些惶惶然。平日里他们都在咸阳城中过着富足生活,现在突然离了咸阳城,在这荒郊野岭的,自然心中失了底气,还怀着些微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