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诡务司(30)
原来,郑兴朋临死前那般眷恋的屏风女子,的确是按照真人的样貌所画。
原来,被郑兴朋画在屏风上的,是另一个活生生的女子,不是她,不是她楚听莲……
李好问这连续两个问题,直击要害,瞬间揭开了楚听莲内心深处藏好的愧疚,也将她一直用来自我保护的那层坚固盔甲敲出一条明显的裂缝。
“敝司郑司丞,虽是离奇遇害,不幸成为世人谈资,可是他身后的清名令誉,却不容人如此糟践。”屈突宜在旁插话,声音里有一种痛惜,“凤魁娘子,你这样做,真对得起郑司丞,对得起曾经无私帮过你的诡务司吗?”
楚听莲默然无语,半晌才缓缓转过身来。
李好问就见她惨白着一张脸,双眼中神采尽失,属于凤魁的那份骄傲在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之间已被尽数打垮。
她垂下脑袋,半晌才翕动嘴唇,低声道:“我也不想的。
“刚刚得知郑司丞死讯,莲娘心里,唯有伤感而已,却从未想到过那屏风上的画像有什么特别。毕竟市面上这种屏风多得很,稍有天赋的画匠照着名家的手笔临摹,一月也能画上十来幅……
“但是妈妈们都觉得应该在报上刊载这个故事,说郑家屏风上画的人是我……
“近日对手庆云楼咄咄逼人,而倚云楼前些日子收留了好些无家可归的女孩子,多了好几十张嘴,压力很大,必须借着这点小手段重振声势。郑司丞人已过世,看在倚云楼养活了那么多可怜女子的份上想必不会怪罪。我……当时并没有想那么多……”
李好问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评价:原来绯闻能带来流量,流量能带来人气——这点简单的大众心理学,在唐代就已经被平康坊的妈妈们玩明白了。
屈突宜一张清癯的面孔绷得紧紧的,寒声道:“若是我记得不错,楚娘子,两年前,郑司丞曾经在平康坊三曲解决过一桩法器滥用案,当事人就是你吧!”
“是的。”楚听莲默然片刻,柔顺且哀伤地垂头答道,“正是莲娘。”
“几位上官请坐,听莲娘一一道来。”
室内虽宽敞,所设座位却并不多。屈突宜、李好问与楚听莲依次坐下,叶小楼就没位置了,于是他像个田埂上的老农人,直接蹲在最末排,双手撑着膝头,扬起脸,目光灼灼,似是想要看清楚这凤魁说的是不是假话。
“两年多以前,莲娘还只是一个住在一曲的胡旋女。”
凤魁脸色黯淡,陷入回忆,双眼眼神凄楚,视线几乎没有交点。
“那时平康坊三曲由倚云楼出面,召集了一场胡旋大会。
“我是被整个一曲视作最有天赋的胡旋女,自然被寄予厚望。
“谁知,半途杀出一个程咬金,庆云楼竟然从西市的酒肆物色了一位从西域来的胡姬。此女天赋禀异,能够长时间胡旋,不头晕不疲累,永无止歇。
“好多位同行姐妹都在那名胡姬那里败下阵来。
“我心里非常紧张——这次胡旋大会,是我此生从一曲跳到三曲的唯一机会。若只是我自己,倒也罢了,一曲还有不少相好的姐妹,为了能让我参加大会而费尽心思,我发誓日后进了三曲,一定要好好提携她们,让她们的日子也能过得好一点……”
屈突宜显然是知道这件旧案的,但他并不开口,任由楚听莲自行回想,自行诉说。
“这时我刚好打听到有一件奇物,可以帮我的忙,虽然使用它弊病不小,但是我求名心切,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使用它。”
李好问好奇发问:“是什么物品?”
“是一对红色的云头舞履。”
云头履的鞋头翻卷如云,男女皆可穿着。李好问自己也有一对,穿袍子的时候可以勾住前面的袍角,不至于让鞋子绊住衣服,穿着很是方便。
楚听莲陷入往事,神情里透着怔忡。
“它能够帮助舞者一直舞蹈,无休无止。但弊病是穿着者有可能会停不下来。
“据说,上一个穿这双鞋的人,就是无休无止地跳着胡旋,直到倒下死亡。
“我很怕,但是求胜的欲望令我丧失了理智。我不想错过这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于是我在决赛那天,亲手为自己穿上了那双舞鞋。”
“真是蠢那!”
蹲着的叶小楼突然在旁发表感慨。
屈突宜和李好问同时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是呀……真是好蠢!”楚听莲幽幽出声。
“我穿着那对云头履,与那名胡姬同台竞艺。
“我站在舞笺上,飞快地舞起胡旋。
“彩声从四面八方而来,无数人在呼喊我的名字,他们希望我坚持下去,赢得竞赛,压过那个从西市来的胡姬。
“我确实做到了——
“我们舞了有多久?一刻、两刻……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终于,我身边的胡姬出现了疲累的迹象,她的舞步不再是舞步,她明显觉得头晕,双脚酸软,她开始脚步踉跄。
“我告诉自己,我赢了,我终于赢了!我战胜了不可一世的对手,我为自己赢得了‘胡旋魁首’的美名……”
楚听莲的声音很有感染力,满屋子的人都听出了她言语中的欣喜与自豪。然而下一刻她声调忽转,染上了极度的恐惧,似乎当年曾令她胆丧魂惊的那一刻再次重临。
“就在我志得意满,告诉自己终于达到目的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变了。
“我好像不再是自己,不是什么胡旋大会的魁首,也不是倚云楼的凤魁……
“我好像真的变成了那对舞履,我的生命就是为了起舞,永远舞动不休……
楚听莲说到这里时,脸上的肌肉忽地抽动。很明显当时那段回忆对她而言应当是极度惊悚极度痛苦的。
“当时倚云楼里我的假母也意识到了不对,她用一对绸带不断扯动,将跳着胡旋的我扯到了舞台下,送入房中休息。
“当时看客们都以为我技艺高超,竟然能跳着胡旋退场。
“唯独我感受到了濒死的痛苦,我浑身筋骨都快要散架了,我喘不过气,口干舌燥,眼冒金星,喉咙里腥腥甜甜的……我快要死了,可是我已不是我自己,我的意志完全被那双舞履侵占,我脑海里只有那个念头:我爱胡旋,我要永远这么舞下去……”
叶小楼咂了咂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见其他两人的眼神纷纷扫过来,终于还是忍住了。
李好问非常确信:一定是郑兴朋帮她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此刻特别好奇——楚听莲究竟是怎样将脚上那一双云头履脱下来的。
但楚听莲似乎陷入回忆,口唇微动,却并未继续发出声音。
第 22 章
屈突宜原本就知情, 李好问听了就懂了,叶小楼却抱着双臂紧紧盯着楚听莲,穷追不放地问道:“郑司丞救下了你之后, 与你有往来吗?”
楚听莲将头垂得低低的,用极低的声音答道:“偶有往来。”
屋内另外三个人齐声重复:“偶有往来?”
仅仅是“偶有往来”, 就敢在公开发行的报纸上撒下弥天大谎, 声称是屏风上自己的小像杀了救命恩人——李好问听着也觉得很气。
刚才还趾高气扬的凤魁此刻瑟缩着,像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似的环抱着双臂, 脸上的愧色再也无法遮掩。
于是,李好问迅速自行脑补了楚听莲完整的心路历程——
两年前,这位当红胡旋女就因为郑兴朋解救了她而心生爱意。七个月前,当听说郑兴朋将妻子儿女送返益州老家时,楚听莲曾经暗暗心动,觉得她或许终于有机会在郑兴朋心里占据一个位置了。
可谁知, 这种事不仅没有发生,郑兴朋反而离奇身故, 传说是被屏风上画着的女子杀死的。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 楚听莲或许曾想:如果当真被画在郑家的屏风上, 她的小像会不会也幻化成真人, 一剑刺向那块怎么都捂不热的石头,怎么都不肯回眸看她的男人——毕竟是他惹出的痴情,也是他令这份痴情无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