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诡务司(205)
李好问在这边认真十字寺众人祈祷的过程中,卓来百无聊赖,在院中瞎转悠的时候,发现了一块矗立在院中的石碑。
少年为了考验自己的识字水平,便大声朗读出声:“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
这几个大字好认,下面的碑文少年便认得磕磕绊绊:“大秦寺僧景什么述,什么若常然真什么先先而元元……”
李好问在旁听得一脑门子汗:这都什么和什么?
他对这块考古史上的著名发现相当熟悉,知道碑文上所记载的基础内容,倒也不必听卓来在这里胡乱念叨。
而正在祈祷的人显然已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祈祷的语速有所加快,不一会儿便进入到三呼“吾主”的环节。
随后留着大胡子的查克便出现在正厅门口。他一眼就看见了李好问和卓来随身带来的箱子,当即张开双臂欢呼道:“愿吾主庇佑您,伟大的大唐官员!将来您一定能够升官加爵,手握权柄,位极人臣!”
李好问听着都忍不住汗颜,感觉查克看向他的眼光,简直就像是在看大唐皇帝一样。
而查克也没落下卓来:“愿吾主庇佑你,年轻而勇敢的武士,你的勇敢令这个世界为之动容。”
这话真是说得动听啊!
卓来听了,顿时异常得意,傻笑得像是乐开的一朵小花。
李好问心里感叹:这查克传道多年,看人极准,在“投其所好”这件事上简直炉火纯青。
他自己虽然不是那种想着升官发财的人,可是大多数大唐官员在仕途中所求的就是升官发财。所以查克对自己的祝愿就与官职有关。
而卓来是个纯真少年,不谙世事,但是对“英雄”极其崇拜,用后世的话来形容就是“中二热血”,听见查克说他“勇敢”卓来自然美上了天。
但是李好问让这位白衣僧人赶紧打住:“诡务司在报上发现了偷盗十字寺财物的盗贼销赃的信息,偷偷摸去那里,找到了这些物事。我今日特地带来,想要请你们核对一下。”
查克和两外两名景僧都是满脸喜色。
马赫什跪上来又想要亲吻李好问的脚面,被李好问赶忙让开了。
于是景僧们忙不迭地将诡务司两人带来的箱子收下,扛到景寺的正厅里去,放置在那枚巨大的十字之下。
查克一面喃喃念诵着祷文,一面将箱子里的物品取出来,并且与本寺事先整理好的失物清单一一核对。
“银质十字烛台,三枚,感谢吾主,感谢李司丞——”
每核对一枚失物,景僧们就一起感谢一下他们的主,然后再感谢一下诡务司。
但等到景僧们取回那厚厚一卷羊皮经卷的时候,李好问喊住了他们。
“查克执事,这几张纸看起来不像是贵寺之物,为什么会混在你们的典籍里?”
查克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李好问会问这个,当即盯着那两张半泛黄的纸张发呆,想了半天,才道:“心细如发的李司丞啊,难得您竟然关注到了这个。不过,这两张半纸张,吾在接手这座十字寺的时候就已经被夹在经卷里了。
“虽然吾等一直不知道它有什么用,但这经卷本身是吾辈先人万里迢迢带来此地的圣物,所以吾等一定会妥善保存。”
李好问顿时联想起林嫱笔记上的文字记录:“会分别藏在信仰不同但各自虔诚的人手里,向后世传递。”
也许景教十字寺的僧人,就是这样一群顽固崇拜着自己信仰的普通人,固守着“传统”,将前人留下的任何物品都当成是自己信仰的一部分,因此才将林嫱留下的这些笔记妥妥当当保管到了百多年后。
李好问想到这里,便问查克:“你接手十字寺的时候,就总共只有这么两张半吗?”
查克毫不犹豫地点头:“那时典籍里夹的白纸就是两张半,现在多亏了您,也还有两张半。”
第 95 章
待到双方接近将十字寺失物交接完毕之时, 天色已晚。义宁坊坊门处敲起催更鼓。
李好问见查克脸色焦虑,忍不住出言安慰:“执事不必担心,诡务司的腰牌即使在夜禁的时候也能出入各坊。”
哪知查克异常尴尬地道:“不……不是, 而是……李司丞不仅将敝司的失物追回,而且亲自送归吾之十字寺。吾等却连招待李司丞喝一杯热茶的能力都没有。”
李好问到十字寺来是为了公干, 也是为了向查克多问一些信息, 不是来吃喝的。因此他对这点失礼完全不在意。
但是看十字寺里四壁空空、信众寥寥的样子,确实是困窘到了极点, 难怪当初需要当掉一只银质烛台才能供查克等三人生活。
这时,卓来正在十字寺的正殿外与另外两个白衣景僧聊得开心——这也正是李好问事先吩咐的,多了解了解景僧们的日常生活,看看他们以什么为生。
就听卓来一声惊呼。这少年大声问:“吉鲁,你们晚饭只吃这些糊糊?这些……卓来一个人都吃不饱啊!”
就听会说汉话的吉鲁在那边向卓来细细地解释,说那是一种豆子煮软之后和水磨成的糊糊, 既可以单吃,也可以用胡饼蘸了吃。这些豆子泥沾了水会涨开, 吃进肚里能将肚子撑饱。
卓来兀自觉得不可理解, 继续问两名景僧:“那你们难道不吃古楼子?不吃冷切羊?鱼脍呢?鲜炙的鱼条呢?”
就听吉鲁在那边尴尬地解释:“敝寺的规矩, 进了十字寺信奉吾主, 那就得吃素,荤腥都是沾不得的。”
卓来不理解,咋咋呼呼地又报了一堆菜名儿, 比比划划地形容那些食物多么的美味。
据李好问猜测:也就查克等景僧“道心坚定”, 否则被小卓来这么一蛊惑,恐怕要当场还俗。
于是李好问咳嗽一声, 提醒院儿里的卓来注意分寸,然后对一直静候在身边的查克说:“你们三位过得很清苦啊!”
查克一声苦笑, 点点头,随即陷入回忆:“其实早些年还好,但是会昌五年六年的时候,日子过得确实有点惨……”
“当时你们全部被驱逐了吗?”
查克点点头:“全部被驱逐。当时就吾等三人,背着寺里那几件法器离开十字寺。在外流落了两三年,靠做苦力,打零工为生,直到去年才返回这里,重新入驻十字寺。
“不过,我等经受的这点考验,与敝教弥失诃①相比,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弥失诃当年为了忏悔世间大众之罪,甘愿以一己之躯受那钉死于十字架上之苦……”
说着说着,查克竟唏嘘起来。
他伸手指指木箱里诡务司帮着找回的那些破烂法器:“喏,这个是弥失诃在十字架上所戴的荆棘冠冕……的复制品。
“这个是敝教几位先贤,为了维护弥失诃而遭受迫害时所戴的脚镣、手铐……
“……的复制品!”李好问在心里帮查克补足。
因此他完全理解不了为何赵归真蒋沧一流对景教如此忌惮,这些看来没有任何法力的“复制品”,也被对方认为是沾去了“信仰之力”而全部都要抢回来。
李好问想了想又问:“你们三人都非中土人士,既然在长安遭到封禁与驱逐,为何不离开这里,返回故乡呢?”
被问到这里,查克立即庄严作答:“这是吾主的意志。吾等每个人,都是由吾主安排,留在吾等该在的位置上的。”
无神论者李好问对此并不理解:“今上即位两年,阁下不再被驱逐也已有两年,可十字寺依旧冷清。恕我直言,十字寺再次兴盛的可能性并不大,而各位在此的生活势必万分辛苦。这样的付出,值得吗?”
按照李好问所知,不像佛家还有可能重兴,景教在中土的衰微已成定局。他认为查克等人留在长安已没多大意义。
查克的决心看起来不容置疑,他伸手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道:“任何坚守都有它的意义。”
李好问冷冷地反问:“但你们并不了解这意义是什么,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