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海(39)
对方沉吟片刻,手上长剑不放,反而变换姿势摆开了架势。
“若你说的是真的,故人可由我们替你护送回家,至于你……”他目光犀利,“今晚必须死。”
我以为人类修士大多都是如吕之梁、肖飞羽一般,虽然不见得十分靠谱,但也是明事理有智慧的,想不到还有这样愚不可及的。
非黑即白,沾上一点灰便要一刀切下,懒得去思考别的可能。
不是恶,却招人恨。
方脸道士话音落下,六人剑阵便齐齐动了。
我忍着胸口翻涌的腥潮,以一敌六,催动栖霞破阵。
溪水被踩踏得飞射四溅,七个人便就这样动起手来。
剑阵本就看重默契,配合无间才能威力大增。这六人里,其余五人皆动作统一,十分同步,偏尖脸少年动作总是慢上一拍,破绽重重。
我看重他这处弱点,专攻他一人,无论他换到哪个方位都跟着他转。少年脸上渐渐出了汗水,显出疲态。
我冷笑道:“瞧你牙尖嘴利的,原来就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
刀面猝然拍打上少年面颊,重重“啪”地一声,叫少年整个人持剑踉跄着后退几步,不敢置信地捂住了脸。
“你……”指缝间,可见他被拍打得红肿起来的脸颊,他怒极,“混账东西,我要杀了你!”
他再不管剑阵,只是冲向我,朝我毫无章法地挥剑。
剑阵眼看要溃散,方脸急道:“师弟,不要冲动,当心中计!”
少年举剑刺来,我正要游刃有余避过,这时体内鲛珠忽地裂出一条缝隙。仿佛身体都要从中撕裂的剧痛叫我眼前一黑,意识都恍惚了下。
回过神时,那少年已到了近前,而他手中长剑也毫无障碍地送进了我的体内。
“魔物,你去死吧!”他咬牙将剑往前更刺了一刺,眼里满是轻蔑。
我喉头一甜,控制不住地张嘴一口一口往外吐血。血色如栖霞一般,红中带黑,散发着腥臭。
少年唇角厌恶地咧了咧,一脚将我踹到,同时抽出长剑。
我倒入冰凉的溪水中,手掌艰难捂住那个不断流血的窟窿,感觉全身的热量都在不断消散。
身体越来越冷,眼皮也越来越沉。
那些道士见我倒下,纷纷垂下剑尖,围拢过来。
“想不到这妖魔这么容易就解决了,看起来像是身上有伤,我们运气真不错欸。”
“还是小师弟厉害,一剑就把他捅死了。”
“那是,这种小货色,我一个人也能搞定……”
“好了,砍下他的头回去复命吧。小师弟你今天太莽撞了,你知不知道你那样做很危险……”
“哎呀,师兄你好烦啊!”
没有人关心我的死活,或者说在他们眼里,我已然是个死人。
无论我有没有杀过人;无论我还能活几天;无论我放不下的人现在在哪里……因为我可疑,我满身魔气,所以我该死。
手指乃至眼皮都失了力气,我半敛眼眸,一动不动侧在溪中,猩红刺目的血顺着水流蜿蜒远去,四周的声音也逐渐消失。
我的身体一半沉进水里,一半露在水面。许是到了生命最后时刻,化形术再难维持,竟是露出了鲛人本相。
“啊,你们看!”不知谁叫了声,“好长好鲜艳的鱼尾。”
“原来是个鱼妖,他鳞甲看着挺坚固,不如刮下来,兴许还能做件不错的法器。”
“好主意。”
有人蹲**,拂去我鱼尾上残破的衣物,将冰冷的剑尖抵了上来。
我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灵泽的模样。
他还等着我回去呢。那个傻子,我要是不见了,不知道他要怎么找。
人族真是坏透了。我只不过想晚两天死,他们也不让……
朦胧中,耳边隐隐似有龙吟传来,饱含十足怒意,随后惊叫痛呼声四起。我吃力地睁开眼,就见那几个道士脚底都叫晶莹冰刺刺穿,一个个痛苦不已地跌坐在地上,有的甚至已经晕死过去。
一道白色身影涉水而来,将我从水里小心抱起。
“你,你是何人?”
重阳观道士惊骇地追问他的身份,灵泽充耳不闻,只是一个眼神,溪水再次结冰,将剩下意识清醒的几个道士双手也钉进了河床,一时惨叫声不断。
生命的最后见到的是他,我也知足了。
努力抬起手,想要触碰他的脸,却一根手指也动不了。眼前一片模糊,天上似乎下了雨,一滴滴砸在我的面颊上,怪疼的。
“不要死,求你了……”抱着我的男人声音虚弱得宛如幽魂。
我想要挤出一个笑给他,但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成功。
“好好……带大焱焱。”
他将颤抖的唇贴在我额角:“求你……”
他一个劲儿地祈求我,似乎并没有听到我的话。我突然意识到,他可能刺激太过,已经失了神志。
真是烦死人了,死也不让我好好死,还要带着心事走。
“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他的声音越发凄楚,雨也下得越来越大。
我靠在他怀里,眼皮不由自主慢慢合上。
虽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还是强撑起最后一口气答应他:“好……”
夜鲛长在深海,常年不见阳光,在这样无尽的黑暗中,小孩子总会对没见过的事物充满好奇,我也不例外。
小时候我总爱缠着嬷嬷让她告诉我太阳是什么样的,龙宫是什么样的,龙是什么样的。
嬷嬷年轻时候曾经去过一次北海王都,她告诉我,王都上空有着巨大的透明穹顶,浅海的阳光可以透过穹顶直**去,那里有白天黑夜,海水永远温暖而清澈。
“阿嬷啊,你见过龙王吗?”我躺在嬷嬷腿上,兴致勃勃追问。
嬷嬷一下下抚着我的头发,笑呵呵道:“老奴就是一低微鲛人,哪里见得到龙王陛下啊。不过我听人常说,北海王陛下长得是很漂亮的,四海龙王中,就属咱们陛下最年轻俊美。”
我翘着腿,撇了撇嘴:“等我长大了也要去王都看一看,我是阿爹的儿子,夜鲛的少主,北海王一定会见我的。”
幼时不知天高地厚,越是被人轻看,越是自命不凡。不切实际的愿望一大堆,见龙王该是其中最可笑的一个,却实现得那样轻易。
嬷嬷没有骗我,龙王果真长得很漂亮,别说四海龙王,就是整个海族里也难找像他一般俊美的了。
然而就如同这海里的铁律,越漂亮的东西越有毒,龙王也不例外。看不得,碰不得,若是不小心碰了,就要做好蚀骨焚心、肝肠寸断的准备。
周身似乎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不再感到疼痛,也不再感到寒冷,似乎有人叫我的名字,可我怎么也睁不开眼。
阳光越来越炽烈,甚至有些烫人,温度逐渐难熬起来。我急于摆脱这样的境况,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一遍遍地喊着热,努力想要逃离。
“嘘,很快就好,很快就好……”有人轻声安抚着我,冰凉的手按上我的额头,拭去我的汗水。
是谁……
这声音好熟悉。
仿佛烈火焚身的痛苦不知经历了多久,没有停歇的征兆,我有些委屈,又有些着恼,那个声音骗了我,他明明说很快就好的。
耳边的杂音逐渐多了起来,脚步声,说话声,还有哭声,吵得我头疼。
渐渐的,火热的温度褪去,身体再次变得轻盈起来,我的意识也逐渐清晰。
终有一日,在耳边声音不断地呼唤下,我挣扎着睁开眼,竟真的醒了过来。
呆呆望着帐顶,还没等我进一步反应,床边扑来一具小小身体。
“爹,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要一直睡下去了呢呜呜呜!”墨焱哭喊着埋首在我胸前,很快将我前襟衣料都打湿了大半。
我有些僵硬地动了动手指,努力去摸她的脑袋。
“不是醒了吗。”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能睡成这样沙哑的声音。
身体虽然虚弱,但十分轻松,不再像先前被魔气侵蚀那会儿,随时随地都要绷着神经。
一觉醒来,我像是百病全消了。
墨焱呜呜哭了半天,数落着我的不是,怨怪我欺骗了她幼小的心灵,说以后再也不会相信我了。从她颠三倒四的言语中,我才知道自己这是回到了北海龙宫,并且晕迷至今已经一个月整。
紫云英一个月前忽然从海水中感应到了灵泽所在,便立马带人搜寻,找了一天一夜,终于在海边礁石旁找到了昏迷不醒的我和灵泽两人,将我们带回北海救治。
兜兜转转,我还是逃不开这片海。
不过也多亏了紫云英找到我们,不然我怕是没命睁开眼。
“我说我要去找你,结果那个坏女人说不可以,说什么和人皇有约定,海族未经允许不得随意上岸……放她个屁啊,我前十年都住在陆地上,哪个凡人管过我?”
我不怎么有力地一拍她脑袋:“你哪里学的这些粗鄙之语?”
墨焱身体一僵,小声嗫嚅:“元宝教我的……”
她嘤嘤啜泣良久,直到鱼奴们叫来了大巫医与高甲,她才哽咽着直起身,抹掉脸上的泪让出位置。
大巫医依旧精神矍铄,脾气古怪,高甲则一如既往的言语简练,表情冷漠。
这两人还是一如从前,一点变化都没有。十年弹指间,仿佛我只是出去溜了个弯回来,要不是墨焱在场,我都要以为这十年不过自己大梦一场。
大巫医细心为我诊脉,询问我身体状况,我如实告诉他,除了身体还有点软,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他闻言拈着胡须点了点头。
“如此,公子再休养几日就可完全康复。”
我一愣,心叹不愧是北海龙宫的大巫医,我昏迷前那么重的伤,不说魔气爆体,就是被重阳观道士捅那一剑也够要命的,如今一个月睡下来,竟然说康复就康复了?
我感受了下,自己体内那颗鲛珠不仅没有爆裂,甚至连条裂缝都没有,在丹田处缓慢运转着,光洁如初,散发着淡淡金芒。比从前……我说不上来,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好似整个人涅槃重生了一般。
我昏睡期间这是给我吃了什么神药,这样管用?
我蜷了蜷手指,问:“那原先我体内的那些魔气,不要紧了吗?”
不用再靠我念清心咒压制,也不用担心被魔气侵蚀魔化?
大巫医淡然道:“不要紧了,魔气已经祛除干净,你的鲛珠如今十分完美净澈,陛下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