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君不下凡(5)
“罢了,”五七背过那芦苇地向远处走去,“这便也是那孩子的命,命定如此,便也不能强求。”
十九站在原地,五七的背影越来越远,风吹着他宽大的黑色衣摆,好似一只飘然欲飞的墨色蝴蝶。
“也不是不能强求。”
碧穹天一日,人间已一年。
五七与十九搭伴已经不知道多久,每回五七收完逝者的回忆,回头总能看到十九在甩他的黑色葫芦。
十九这个人,虽然皮厚嘴贫,但路上有个伴,好歹不会寂寞。
哦,他也算不得人,也不过是一个无名无姓,不死不活,不生不灭的怪物罢了,标号十九的黄粱司的怪物。
在人们的眼中,还是恶鬼一般的怪物。
昼夜交替,五七和十九又回到了还乡台,望天门如时打开,黑白两列应声而入,五七迈过门槛,将执符还给了当值的人,又一次回到了碧穹天。
世人总言阴司地狱如何,自然是望之可怖、闻之丧胆之地。
不过是生人的杜撰罢了。
正如那孩子见了黑无常便喊哥哥,活人再想不到,碧穹天竟是另一副景象。
雕梁画栋,琼楼玉宇,说起来也好个所在。
只是这里无风无月,无云无雨,无花鸟鱼虫,无飞禽走兽,无生,无死,无过去,也无将来。
人世间总是热闹的,喜也热闹,忧也热闹,生也热闹,死也热闹,与那相对的,碧穹天则是无穷无尽的寂静与空旷,任何的声响,但凡置身在这碧穹天下,也像被吸入无底深渊一般坠入死一般的寂静。
可谁有想到,这样沉静冰冷的碧穹天,竟在蓝柯司出了一位情圣般的执印长官,因着爱人喜好热闹,便把人间的那套风花雪月搬过来学了个十成十,非要为他造一个精致的假象。
于是碧穹天便有了日月,便有了昼夜,有了这璀璨夺目的星辰。
碧穹天的穹顶缀满了吸了光的云母,闪烁起来,便好像天上的繁星。
“又在看天?每天都看,有什么意思?”十九不解的问。
五七没有看十九,仍是抬头仰望着星空,“好看。”
“好看?假的又有什么好看?”
五七回头看了十九一眼,又扭过头淡淡的走了。
“哎,我说你,怎么总是一声不吭的就走了。”
“噤声。”
不知谁低声喊了一句,二人都收了话锋,朝着东南方向垂首而立。
碧穹天底下,不论站在哪里的黑白无常,都朝着一个人静穆施礼。
远远望着,那人着一身白色长袍,高冠博带,广袖阔衣,行走间衣袂纷乱,飘然欲飞。身后跟着数童子,手捧莲花,脚踩祥云,还没看真,便消失不见了。
若不是这满地的黑白无常到处站着,还真以为进了王母的瑶池。
这位便是碧穹天蓝柯司的执印官邺风了。
待邺风走后,五七又抬头望着星空,从西往东数,一共三万六千五百零一颗,每一颗都是邺风下令嵌上去的,最后那一颗是红色的,是最大的一颗,他们说那是月亮,也是邺风亲手缀上的。
邺风掌蓝柯司一千六百年,敦敏持重,克己奉公,做的最荒唐的事,不过是给沉睡在黄粱司的沥云,造了一片星空。
“你每晚都注视这星空,你说这碧穹天的星空,跟人间的星空有什么不同?”十九问。
五七茫然看了十九一眼,“有什么不同?”
十九笑道,“我常听人道,人间的小孩,自识字起,都要诵读几句话,‘日月盈仄,辰宿列张’,说的就是这天地有序,日月有灵的道理。那人界的星宿是生的,是活的,是在无穷变化中的,而这里,千百年也只是一个样。”
“千百年都一个样?五七不解的问。
十九抱着手臂敲了敲下巴道,“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五七,你还不明白吗?除非是假的。”
“这里三万六千五百零一颗,我每天都数一遍,一颗不多,一颗不少,又怎么会是假的?”
“正因为一颗不多一颗不少,所以……”
“所以什么?”
十九抹了抹自己的鼻子,“唔,时候不早了,我们得去挂号归档了……”
五七看了十九一眼,心想十九嘴里成日里没个正经,总归说不出什么真凿的道理,不过又是戏弄自己罢了,便甩了甩袖子,兀自先离去了。
第6章 第六章 归宁
归宁路上寂静无声。
仍旧是黑白两列长队,像两条泾渭分明的长河,平静而缓慢地流动着,一纵向死,一纵向生。
五七如其他黑无常一般,将白色葫芦捧在胸前,默默往前走着。这是一条每日都要走一遍的路,被无数往返的无常的衣摆涤荡的光可照人的地面上,隐隐映出两列同样黑白分明的模糊影子,亦虚亦实,似幻似真。
路的尽头便是碧穹天的档库重地。
前行的队列逐渐慢了下来,五七便也随之停下了脚步。
他抬头仰望着天空,碧穹天下,无论在哪个角落,不管是在五七的卧房,还是档库前的广场,看到的都是同一片星空,同一轮红色的月亮。
红月下便是两幢高耸入云的牌楼。
左手边的上书三个篆体大字“蓝柯司”,右边便是“黄粱司”。
人死如灯熄,肉体寂灭,记忆和灵魂总该有一个去处。
人本能恐惧死亡,以为死亡即是人生的终点,殊不知,肉身凡胎化尘化土,滋养万物,复得新生,而灵识也要重归六道,或为草木、或为山石、或为鸟禽、或为蝼蚁、或为人为畜,抑或风雨水露,此蕴复趣他蕴,是为轮回。
无休无止、不终不息。
而轮回间的休憩调度,皆由碧穹天蓝、黄二司司掌。
蓝柯司总领黑无常三百五十余,执印长官邺风;黄粱司总领白无常三百七十余,执印长官沥云。
黑无常引识,白无常渡魂,人在弥留之际,由黑白无常共同将灵识剥离,名为“洗灵”。灵魂转入轮回重生,而记忆便是无用的拖累,需要将其洗去尘封,灵魂方可解脱。
千百年来蓝黄二司各谋其职,各尽其责,是故生死有法、乾坤有序。
正如逝者的灵识在此各奔前程,原本同路向前的黑白河水也好似被礁石分作两流一般分道扬镳。
蓝柯司的守门人手中执一宝鉴,入门的黑无常需将手中的白色葫芦托至头顶,由宝鉴验过方可入司。
蓝柯司内陈列着数不清的巨大的柜子,那些柜子高耸入云,仰起头来也望不到顶;柜子之多一直延绵直看不清的远处,像勇武的天兵一般排列着,而究五七这半世,也没有走到柜子的尽头。
柜子上整齐码放着一般大小的白色葫芦,那些白色葫芦里面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像有呼吸一般平稳又有节律地跳动着。
五七走到最新那一列柜子面前,将手中的葫芦抛在空中,不消片刻,那葫芦嘴里便冒出一缕青烟,像认路似的,在空中划了几个圈,嗖地一声便钻到柜子上的葫芦里去了。很快,那缕微弱的青烟便凝成一颗球形的光团,虽然比旁的略小些,却也有模有样地跳动了起来。不消片刻,那葫芦里的光便被瓶身遮了起来。
在看不见的瓶身底部,几个朱红的篆字“蓝柯第五七封印”被悄悄地镌了上去。
五七将空中落下的葫芦接在手里塞住瓶口,放在耳边摇了一摇。那葫芦里空荡荡的,一点声音也无。五七便知道已经归档干净了,算是了结了今日这桩公案。
五七心里又是一阵熟悉的闷痛,说不上为什么,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说起来也奇怪,黑无常,不过是一具会行走的死肉而已,有没有心还未可知,居然就觉得心里空落落了。
五七顺着柜子往回走,一路上总有低鸣哀恸的声音夹杂着阴寒风声向耳朵里钻去,弄得五七心里更加的七上八下。
蓝柯司是存放记忆的地方,这里只有进的门,没有出的路,那些逝者一生的悲喜荣辱,爱恨痴缠,生前无论如何惊天动地、气壮山河,最终不过成为封印在这暗无天日的逼仄容器内的一口哀叹,与那乞子妓人摆在一起,永无再见天日之时。
五七想着白天的那个孩子,灵识剥离时却也不似常人般发出尖锐的哭喊声,死后也是乖顺安静,看来“洗灵”时并没有遭受太多的痛苦。
五七正想的出神,便听“铛”的一声脆响,在这空旷死寂的空间里,显得尤为突兀,将他着实吓了一大跳。
原来是他一个没留神,衣袖将身边柜子上摆的一个葫芦拂了下来。
四周的黑无常静静看过来,透出问询的眼神,五七连忙蹲下身将那葫芦拾了起来。
说来奇怪,这个葫芦通体冰凉,与别个葫芦触感不太一样。
也不像别个葫芦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微光,放在柜子里,几乎要被湮没在无边的黑暗里。
但是掂起来又有些沉重,摇晃起来又有些沉闷的低响,确实不是一个空的葫芦。
那葫芦在手中轻微地颤动着,拿的久了竟有些麻手。
五七突然想起了什么,前几次从这里经过,便也看到这个不会发光的葫芦,不知为什么总在柜子的边缘上,他以为是有人动过了,就顺手放了回去,如今看来,竟是它自己震动着挪了位置。
许多人尘缘未了,心愿未结,便是死也不能瞑目,“洗灵”后那些无处安放的牵挂和怨怼便郁结在了那残留的记忆里,总想着能散逃出来,或去了愿,或去作祟。
只是碧穹天这地方,非生非死,不阴不阳,密不透风又守卫森严,岂是那些残魂败识能成事的。
是日夜里,五七却没有像往日一般数着星星等待天明,竟也幽幽睡了过去。
睡梦中只见荒野之间一个幼小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那孩子不发一语,双手垂在身体两边,见他走近了,眼珠只一转,发出怨毒的光来。
五七便被惊了一跳,转眼便见那孩子掷了一个什么东西直向他面门飞来,他飞身闪躲,只见衣袂纷扬间,却是十九的面容,那人嘴角噙着一抹嘲笑,随口说着,“你可真傻。”
五七满脑子摸不清个经纬,刚欲上去问个究竟,却听见巨大的轰鸣声排山倒海而来。远处黑云密布,战火连天,硝烟顷刻间便曼延到了眼前,无数个黑白无常便好像从地缝中钻出来的一般与千军万马厮打在了一起。
五七一跃而起,从那纷乱中抽身出来,捡一处高地站了。远远看着那手可摘星的“蓝柯司”的牌楼上挂着一个什么东西,被风吹的来回飘荡,还未看真切,便听得一声巨响,一阵尘走砂飞,那庞然大物竟轰然倒塌了。
五七心中大惊,忙向蓝柯司跑去,却不知不觉走进一片无边雾海之中,四周的厮杀声轰鸣声戛然而止,又恢复了寻常一般的寂静。
五七在迷雾中逡巡着,四周白茫茫一片,方向难以辨认。
“五七,你是谁?”
有声音从一个方向传了过来,五七不由自主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五七,你是谁?”
那个声音又问了起来。
“我是谁?我是五七。”
“‘五七’是谁?”
“‘五七’是谁?”五七跟着念了一句,“‘五七’就是‘五七’。”
“那‘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