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君不下凡(38)
年少轻狂,总得许多天真想法,自以为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天地十方皆不放在眼里。世间万物,在自己的情爱面前,都觉得渺小极了。
沥云在碧穹天修行千年,为一司掌印,既有爱侣相伴,又有拥趸万千,称王称主,自得一方乾坤世界。可若放在那无垠宇宙中看,不过区区地府仙官。天长日久,他便不满足起来,浓情蜜意不过一时欢愉,比不得永世相伴亘古隽永。
五七行走在碧穹天的大道上,路旁载满了了各时异草树木,远远看着,也是繁花似锦,碧树成荫。
千百年前,碧穹天还是一片漆黑荒芜,当真称得上“鬼蜮”二字。
沥云玩心炽盛,流连人世繁华旖旎,总不爱回来。邺风便在这光秃秃的土壤里移花接木,摘星揽月,堆山填海,引泉造湖,直造了个地下仙境出来。
可假的总是假的,这里花草不谢,星月不移,风是假风,月是造月,又谈何“风月”。
时间一长,沥云便腻了,想要风花雪月,想要如胶似漆,想要荡气回肠,想要鬼哭神泣。想要跳脱出这万千桎梏,进入那红尘万丈中去颠沛流离,去谱写那惊天动地的旷世之恋。
邺风此人,不苟言笑,不动声色,不会拒绝。
历劫此说大抵无稽,但邺风却也从未多说,只点了点头,也就依了他的一介顽心,顺了他的一片痴心,从了他的一颗炽心。
到底也想看看,“情”之一字,真若比金坚,比海深,比山河稳固,比天地长远。
可千算万算,算得爱人不渝,算得情深似潭,也算不得“世事难料”四个字。
“命”“运”二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便是掌人生死轮回的仙官,也逃脱不过天地法则,宇宙秩序。
五七走在那榕树下,静静看着那纹丝不动的粗壮枝叶。人界的生灵在碧穹天都无法存活,可沥云总觉得这里死气沉沉,颜色寡淡。五七记得,邺风当时是如何教人费力造了这栩栩如生的假树来讨他的欢心,不光如此,还有那满天星辰,天上红月,院内睡莲,处处都是邺风的一片真心。
可他却嫌这一切都是虚伪。他不要那红月长盈,他要阴晴圆缺;不要碧树长茂,要落叶归根;不要花满枝头,要枯荷听雨;要离合恸音,要慷慨悲歌。
几世的记忆一齐朝他涌来,分离好像就在昨天,痛感仿佛还在身上,此身不知是梦是真,故人对面不相识。他后悔了,他不想再要追求所谓的激烈与亘古。他满心只想着,若能与那人一起,蹲在地上看蚂蚁,也是好的。
五七刚回到家里,那碎灵便没有好气地埋怨起来,嫌他出门太久。
五七没有理他,只自顾坐在桌边吃起茶来。那猴儿酿起初吃着香甜,后劲却也不小,这会正在他肚里翻滚着荡漾出酒气,烘的他昏昏欲睡。
“喂!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打瞌睡!”那碎灵坐在桌边,想伸手打他,可他一介灵体,又无可借力,一腔怒气打到空气里,只凭一张嘴细细碎碎说个没完。
“你急什么?”五七坐直了身体歪着头看着那碎灵道,“我且不急,你又怕些什么?”
那碎灵抱起双臂来气哼哼道,“你也以为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呢?你与我可是同灵共体,我在这里困了这样久,又从蓝柯司逃了出来,若是被人发现了,或是散了灵,你可就永远也别想回去了。”
五七听着碎灵嘴里说的“同灵共体”几个字,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我却不知我跟你有哪里相像的。”
碎灵挠了挠头道,“灵识不一样,性格有差也是很自然的事嘛。”
五七也没有在这里纠缠,他换了话题道,“那照你说,我又如何回去,你可有什么法子?”
碎灵瞧他来了兴趣,便跳到他肩头在耳边将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遍。五七听着,不过就是哄他化成邺风幻相混入摘星阁,以便碎灵投入沥云肉身这件事。五七且经历过这一遭,对碎灵的手段也有了十分把握,只是看着他这幅一心为他的伪善面孔,内心抑制不住地作呕起来。
五七故意问道,“你说的便宜,邺风岂是我说化就化的。我对邺风又不怎的了解,若是有人瞧出端倪又该如何?若是有人同他搭话,我总不能连声音都装的十分像。”
“嗐,”那碎灵哂笑一声,“这有何难,你只说你身体不适,少与人说话,直走开便是。你是此地尊主,还有人敢盘问你不成?”
“那他身边亲近之人又如何瞒得?他们瞧见尊主不适,岂有不来问之理?”
“你大可放心,由我化出他的器守苍耳来替你挡着,只让他们在门外等候不许进来就是。”
“苍耳?”五七摸了摸下巴道,“你又如何化得成苍耳的模样?若是不像呢?我也见过那器守,不如你现化成他的样子叫我看一看,看能不能瞒过我去。”
那碎灵不在意地转身化了个清秀少年出来,“我与苍耳再熟悉不过,化成他的样子瞒天过海,我还是有些信心的。”
五七看着那碎灵眼角若隐若现的小痣,淡淡一笑,便转身往床榻便走去,“我看你的计划甚是稳妥。待我睡上一夜,明日值昼归来照你说的做便是。”
那碎灵瞧他自去睡了,有些心急道,“你可千万对此事上心,明日十五,邺风要去闭关。这是一个大好机会,若是错过了,又白等一个月。”
“知道了。”沥云面壁侧躺着,看着墙上的帐慢说道。
五七值昼回来,碎灵便缠着他化作邺风的样子。
五七照他的话试着变幻几次,却总也不像,气得碎灵直跳脚,骂他蠢笨。
五七也不恼,直说自己近日多走了人间,沾染了人世的烟火气,灵力不纯,只去“往生泉”洗一洗便好了。
那碎灵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黄粱司内确有一汪可洗涤湮灭世间一切污浊的圣泉,但非寻常人等可妄自享用的。这五七如何就能大言不惭说去“往生泉”洗一洗,好像在说自家小院的池塘一样。
五七好似看出了那碎灵的疑虑,便对他笑笑道,“这碧穹天说起来规矩森严,可千百年来人人守法,事事井然,无需法度来约束,一切都能在轨迹上运行,那规矩实际上便只徒有其表了。你以为,在这千百年的安稳和平下,碧穹天的守备还会固若金汤吗?”五七叹了口气道,“他们就是太过自信,太过相信邺风的威严,真以为无人敢入这禁忌之境了。”
那碎灵听道,觉得倒有几分道理,心里不禁对五七另眼相待起来。原以为他投身到一介低阶鬼官身上,智谋才情也都打了折扣,没想到,倒也是有几分谋虑的,遂也不多说话,跟着他便往黄粱司去了。
五七与碎灵躲在黄粱司的牌楼后面,静静等着守门人换班的空档。果然那看似严密的交接仪式露出了极大的破绽,从牌楼绕道黄梁司入口的小径直在那二人的视觉死角里,五七与碎灵不费吹灰之力便摸入司内。
碎灵与五七在黄粱司内轻步走着,那碎灵不禁拍手笑道,“原来这碧穹天不过徒有其表的空架子,若是邺风知道他的地盘竟是这样的不堪一击,岂不是得气得昏过去。”
五七勾着嘴角轻轻一笑,“这些年,他心思也不在碧穹天吧。”
那碎灵听了五七的话,心知肚明五七指的是什么,便转头看了五七两眼,面上显露出不大愉悦的神色来。
黄粱司前半段是魂魄转世的入口,道路曲曲弯弯,分出了许多的枝径来。每条枝径都绵延至看不见的境地,只遥遥地发出五颜六色的光来,间歇着还传递出细微低吟嘶吼,莫名的叫人胆寒。
可经过这一段,眼前便豁然开朗起来,好似进入了另一片阳光明媚,温暖如春的境地。
碎灵第一次来这秘密境地,却也大开眼界。原来这柔暖和煦的光芒,竟是来自洞顶的上百颗夜明珠。
五七随着碎灵的视线也昂首看着,邺风将顶上的宝珠排成天上星宿的样子,然后面无表情地问他,知不知道那星宿叫什么名字。
还有山壁前栽着的那株珊瑚铸成的艳红杏树,无一不体现了那人财大气粗的恶劣品味。
邺风曾经有段日子懒于政务,不到十五便拉着他来这里暂住几日,嘴里说着要来闭关,却过着颠鸾倒凤的荒唐日子。外面的人将他二人找了个天翻地覆,隔着山壁喊着“尊主”,却无人敢越境进来。那人只将脸埋在他肩窝里说,这“小阳春”就甚好。
像个孩子一样。
五七将“往生泉”里的水轻轻掬了起来,看来这处故地,他也渐渐不来了。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往生
“这进来是进来了,这究竟要怎么洗呢?”那碎灵趴在五七肩上,探着头往那水里瞧着。
那汪泉水远远看着只有井面大小,金灿灿地闪着耀眼的光。
“这水里莫不是藏着什么宝藏吧,这金光是要将人闪瞎吗?”那碎灵揶揄着说道。
“你不然来照一照这泉水如何,”五七瞧着他往水里一指,“当真有趣极了!”
碎灵将信将疑地探出身子往那水里仔细一看,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却被结结实实地下了一跳。
那水里映出五七的样子,赫然便是沥云的本貌。而藏在他身后的,却是一个纤瘦少年。
苍耳。
那碎灵只瞧了一眼,便吓得几不成魂飞魄散了。他迅速地缩回身子,心里盘算着五七到底瞧见了几分,可转念一想,五七这一世又不曾见过苍耳的样子,他心里又担心些什么。
他心下刚安稳些,便听得五七说道,“你说,你同我本是同灵,可这泉水照见的,怎么却是不一样的脸?”
那碎灵支吾着道,“你跟我现在原本就长得不一样,在水里照见的当然不同了。”
五七轻笑一声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往生泉’又叫‘还真泉’,有回归本源,返璞归真之意。并非寻常泉水,凭你现在是人是鬼,在他面前都能显出原形。”
“这泉水照见你我相貌不同,可见你我原本便非同灵共体。我的本源是沥云无疑,而你却不是。”五七双手抱臂,说了一个肯定的句子。
“你……莫要说笑了,”那碎灵干笑两声道,“一汪泉水罢了,哪里就说的像照妖镜一般了。我若不是你,我千辛万苦地找到你,帮你回身归位,我又图些什么嗯?”
“呵呵,”五七轻笑一声,“你图些什么?你图的不就是摘星阁里的沥云吗?你妄图利用我进入邺风的寝殿,趁机占取沥云肉身,又看准时机在邺风面前醒来,顺理成章地指认我假扮尊主私闯寝宫意图谋害,治我一个翻上作乱之罪,最好被打入穹圄,永世不得翻身,你好长长久久地霸着邺风,与他做一对神仙眷侣,你说是不是呢,苍耳?”
那碎灵听着前面的话,还妄图狡辩一二,可当听到”苍耳“二字时,便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地,他原本是一团碎灵勉强化作的透明人形,这时候,便也好似看到他的脸分明苍白了一样。
“你……你……休要胡说……”
五七没有理他,只转过头望着那株杏树忽然说道,“你知道‘三生石’的故事吗?”
那碎灵原本一颗心被翻搅的七上八下的,此时听他岔开了话题,更是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里,便有些气恼地说道,“这些漫无边际的无稽故事,我又如何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