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俯首(45)
谢临泽困意深沉,声音都变模糊起来,“你不是知道吗?”
“我不知道。”
原因对方明明一清二楚,谢临泽懒得回答,刚刚放任意识散开,就感觉到许延的手进了他的单衣里,他立刻抓住对方的手,“还让不让睡了?今天在大将府为救周垣杀了那么人,你就不累吗?”
许延好整以暇地道:“先把话说清楚。”
谢临泽只好道:“我预料到之后朝堂乃至京城一定会发生震荡,朝臣官员都要面临劫数,季家更是重之之重,就先让季老太爷把你给送走。”
“为什么单单送我一个人?你就这么记挂我?”许延嘴角带笑。
“你就是想听好话对吧?是,特别挂念你,哪像你过个三载五载的,就把人全忘了,一直没认出来。”
许延噎了一下,“何止三五载,明明隔了那么久……况且你认出来我不也没有说。”
“毕竟扔你送来的药材在前,我如果一开始说了,估计你不仅不会带我离开太玄殿,还会揍我一顿。”
两个人越说越追究起来,许延道:“你直说当初让我离开京城的人是你,不就完了?”
谢临泽扬了扬眉,“你会信吗?”
静了数息,许延才继续出声:“那之后呢,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让我欠恩情的不是季家,而是你?”
谢临泽也没有那么快回答了,慢慢地说:“因为后来我跟你去了季府,才发现我对季六了解的太少了,季家为了名声而掩盖了你母亲遭受的对待,我知道的太晚了,我原来以为你就是一个需要人保护的,弱不禁风的小孩子。”
许延听出他话里的自责,凑近吻了一下他的额头,“我不该提过去的事。”
“以前我会不想提起,不过现在跟你在一起,谈起来也就没什么大不了。”谢临泽安心的闭上眼睛,声音渐渐低下去,“睡吧。”
许延等对方呼吸平稳才随着他一起睡过去。
夜里两个人说完话,相拥着一起入眠后,夜里又落了雪,到了天蒙蒙亮停下。
外面湖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踩上去稍微一使力便碎了,冬日里的太阳总是掩在层云后,远处云海茫茫,配着流银千里的浩淼湖面,说不出的壮阔。
谢临泽修养了好一段时间,身体差不多逐渐恢复,只等着巫医们再清一次余毒,他在屋里待不住便开始拿剑出去练,论起杀人的伎俩还算过得去,可过去这么长时间,实打实的练剑总还是有些生疏。
如镜冰面上屹立着孤零零的一棵苍松,根部完全被冰雪冻住,旁边不远处有一道人影,剑锋挥动间带起呼啸的寒风,在半空中划出凌厉的弧度,雪花向剑尖而指的方向纷纷扬扬的散开。
谢临泽一袭雪白的狐裘,厚重的狐毛披在肩膀上,他脚下的冰层因为动作发出咔嗒一声,飞快向四周攀爬出裂纹,清脆地崩断开,在落入寒冷的湖水前一刻,他脚尖一点飞身跃起,剧风鼓动狐裘,底下的红袍衣袂随之翻飞,平平稳稳地落在另一块完好的冰面上。
谢临泽挽了一个剑花,正准备收剑归鞘回去了,忽然听见有脚步声靠近,抬头一看见是许延迈上了湖面。
许延转了转手里的陌刀,“你要不要跟我练练?”
这话对于谢临泽无异于挑衅,他勾起嘴角,上下扫了对方一圈,最后把收到一半的剑锋抽出,遥遥指向对方。
许延一步步走来,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还差十步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冲向彼此,扬起手里的武器。
寒风在耳边猎猎作响,谢临泽手上用了十足的力,铛地一声重响击在对方的刀刃上,刀剑的互相硬生生地刮过,发出刺耳至极的摩擦声。
两人的身形交错,许延显然力道巨大,并且没有算到冰层的脆弱程度,当即一脚踩进了脆弱的冰层中,趁着这一瞬间的停顿,谢临泽转身挥剑横扫!
许延一跃而起,回头便是刀尖一挑,谢临泽急急侧过身,刀锋一掠而过,肩膀的披风被削下来不少狐毛。
他来不及再度挥剑,对方的第二道刀光已近在咫尺,谢临泽弯腰避开,他头也不抬,却像是背后长眼睛了般,知道许延的刀锋紧跟而下,背在身后持剑的手腕一转,铿锵一声别开陌刀。
这一手转得极快,近乎追风逐电,又巧妙到了分毫,剑锋折射出的寒光在谢临泽的动作间,毫不留情地逼近了许延的喉咙。
许延在电光火石间退后数步才躲开,那凛冽阴森的寒气仿佛还萦绕在脖颈,他不由伸手摸了一把还完好的脖子,看向谢临泽,拧了一下剑眉。
谢临泽朝他一笑,那个笑容带着毫不掩饰的锋芒,紧接着又狂风骤雨般袭来。
许延叮叮当当地左右执刀阻拦,被对方逼得一步步后退,附近的冰层已经崩塌成无数碎块,意味着两个人只能一点而过,不能多停。
但对于许延这样擅长力攻的人来说,相当不利,谢临泽也极为懂得避短,每一招一式都不硬着来,而是用上了所有精湛的技巧。
天上又落下雪来,白雪皑皑迎风翩跹,飘洒在湖面上如若堆银砌玉,两个人影加上旁边的一棵树,远看便是三个黑点。
许延落于下风,直到他看见谢临泽的剑锋削下松树的枝叶,松针从眼前掉落。
谢临泽见许延左右掣肘,身后只剩漂浮在水面的碎冰,已无路可退,便准备差不多给他最后一击,剑锋一个虚晃,从左变为向右划去,想要逼得许延顺从自己的心思往左边退开。
可对方偏偏反其道而行,不闪不避地往后面的碎冰踩去,谢临泽露出了错愕的神色,这个天气落下了水可是会留一身病,忍不住伸出去抓住他的衣襟。
没想到许延居然借着他的力,不但没有摔下去,反而向上翻身跃去,动作行云流水般落在了苍松的树干上。
“你……”谢临泽咬紧牙关,因为刚才许延的一扯,这下要掉进湖里的人换成了他,眼看要噗通一声摔下水里时,许延抬起刀背一勾。
谢临泽身形一滞,狐裘后领被对方的刀背挂住,整个人悬在半空中晃悠。
身后许延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你输了。”
谢临泽郁闷地吐出一口气。
等到许延把他放下来后,两个人从冰湖回到屋子里,他先在炉火前把手烤暖了,才转向厨屋里放了一桌的食材。
许延不放心地探出头:“要我帮你吗?”
“不用。”谢临泽把他推了出去,顺带关上了门。
第90章 出宫
谢临泽走到桌边, 拿起一块粘满了灰尘的鹿肉,深感北娆人真是太不讲究了,不爱沐浴也就算了, 备在王宫里的食物还这般脏乱。
他能把食物收拾一下, 装在盆盆碗碗里先清洗一遍。
因为北娆这边气候问题,侍从们常常打猎所以并不缺肉, 少的是蔬菜和水果等,难以种植, 稍稍一不注意就被冻死了。
赫连丞这位北娆王当得还算称职, 先王连年征战穷兵黩武, 一度让北娆陷入饥荒当中,可以看出赫连丞已经在尽力弥补,王宫中用度一律从俭, 除了巡守的侍卫,连宫人都寥寥无几,过得还不如一个商贾,并且号令臣子不得奢靡。
别的臣子暗地里怎么样谢临泽不知道, 但他听许延说过,费连枢实际上是照做了,并且可能比赫连丞过得还要吝啬。
半个时辰后, 侍卫进来把一盘盘菜端上桌,看起来颇为警惕,似乎是想验验毒,奈何许延坐在一旁, 盯着他的动作,浑身散发出无形的压迫感。
侍卫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退到一旁候着。
赫连丞在前殿跟大臣们商议完事务,提了两壶酒,满怀期待地回来,凑到桌边坐下,“看起来还可以啊。”
屋里光线太暗,正好外面的雪停了,廊外有一片空地,种满了一圈苍翠的桧柏,顶上还覆着层细雪。
把桌子挪出去后周垣也到了,四个人聚集在一起,摆了五六道菜,单观菜肴的品相,谢临泽的刀功可见一般,肉块差不多切成了马铃薯丝,每条的长宽度都完全一样。
“尝尝吧。”谢临泽拿了削好的木筷放在俺边。
话虽如此,许延没有动,周垣非常有眼色,慢条斯理地拿起木筷,实际上两个人同时看向赫连丞,对方浑然不觉,直接舀了一大勺子,往嘴里塞去,只咀嚼了一下,五官顿时扭曲起来。
许延和周垣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旁边的侍卫大惊失色,连忙扑上去,大声唤道:“王上!王上!您怎么样?”
赫连丞脸红脖子粗。
谢临泽坐在对方,看了看饭菜又看了看对方,不能理解状况,变得一头雾水。
看侍卫一副焦急地要喊人的样子,赫连丞按住对方的肩膀,他在一瞬间尝到了极其难以言说的味道,就像憋了一个月的马尿,还是搀了黄连的那种,余味中带着一股冲鼻的辛辣,几乎他两眼一黑,昏厥过去。
他也想到了谢临泽做饭可能不尽如人意,但总不会比北娆的饭菜还差吧,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还真是!
谢临泽看着他这个反应,郁闷地拨了拨菜,“至于吗?是不是北娆人和中原人的口味不符?”
赫连丞缓过来了,猛地一拍桌,怒不可遏地咆哮:“这是口味的问题吗?!你他娘的直接毒死我对不对?!”
“一定是口味问题!”谢临泽同样一拍桌,扭头向旁边看去,“周垣你来试试!”
周垣不要命才会试,头摇得像拨浪鼓。
“告诉你,这件事没完了谢临泽!你他娘一天到晚就想整老子,说什么礼轻情意重,说什么一番心意?实在是忍无可忍!”桌上的盘碟随着怒火震颤起来。
谢临泽面对这种状况讪讪地挠了挠脸,在僵持的气氛中看向许延。
许延一直静静地坐在一边,对上他的目光也不说话,眼里分明是在说看他怎么办。
“不就是一道菜……可能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是绝对没有故意整你的意思……”谢临泽一边试图解释,一边在下面踢了许延一脚,示意他说句话。
许延不为所动。
谢临泽对他磨了磨锋利的牙齿。
许延终于说话了,他向怒火冲天的赫连丞说:“既然你不满意,那便由我来重做一份。”
谢临泽听到这一句时眼睛一亮。
赫连丞稍微按捺住脾气,充满怀疑地道:“真的假的?你能做好吗?”
旁边的周垣也不再装作一团空气:“真得不能再真,要说我们中有一个会做饭的,那就只有许延了。”
侍从把桌上的菜肴撤了下去,身负重任的许延起身进了屋,拿了一堆腌制好的肉和酱料出来。
赫连丞挑起浓密的眉毛,不满地说:“又是烤肉?”
烤肉是北娆这边最基本的做法,他以前在外打猎十顿有九都是烤肉,早就吃到腻味了。
“放心,和你以前吃的绝对不一样。”许延搭上铁丝架,拿出火折子。
谢临泽走到旁边帮忙,大部分肉都已经串好的,就连炭火也是备全了,可见许延早就开始准备了,他低声问:“你早就预料到了吗?”
许延抬起头,手指还带着酱料,在谢临泽的脸上抹了一道痕迹,“这不是明摆着。”
谢临泽毫无防备的挨了一下,鼓着腮帮,把脸埋在对方的肩上蹭掉油痕,“看不起人是吧?”
“陛下。”许延实话实说,无奈的声音中带着包容,“你连你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想着给别人做饭?”
谢临泽忍不住笑了起来,“其实还是能的,只不过在你身边就这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尝尝味道怎么样?”许延撕下来一块烤得酥香的肉放到对方嘴边。
谢临泽吃完点点头,“可以在北娆开个铺子了。”
要说许延烤的肉和北娆做法的区别,不仅是对烤法驾轻就熟,最大的还是酱料,涂一层在肉上,入口爽滑酥嫩,唇齿留香。
至少解决了赫连丞,他明显顾不上发火了,拿匕首在烤肉上划着,几个人正吃得正香,外面进来一个侍卫,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赫连丞脸上轻松的神色沉了下去,眼里锐利的寒光一闪而过,用北娆话吩咐:“直接杀了,再查清楚还有没有别的探子了。”
侍卫听令退下,赫连丞扭过头,对上三个人的目光,“看我做什么?”
谢临泽把割肉的小刀在手里转了一圈,“看来你有了什么麻烦。”
赫连丞看了一眼能听懂北娆话的许延,“这事也不算什么麻烦,我也没打算避着你们,上次去大将府救周垣,动用亲卫,估计是被费连氏那家伙认出来了,还派了探子进宫,不过已经被处理了。”
四面回廊周围是修剪过的桧柏,深绿的枝梢映着寒气深重的天空。
谢临泽斟了一杯酒,“你打算怎么除掉费连枢?”
“我为何要处理掉我的左贤王?”赫连丞也倒酒和他碰了一杯。
“你就不怕被拉下王位?若是需要我们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赫连丞朗声大笑,透露着一股疏狂意味,“怕?我赫连丞若是怕过被拉下去,就不会坐上这个位置。北娆不是你们大昭,这里实力说话,皇权可没有那么重要。”
他眯起一双鹰隼般的眼眸,慢慢地道:“你想除掉费连枢,是不是还记恨着佛罗散的仇?”
谢临泽和他对视,彼此都看不清眼里的意味,“佛罗散暂且不说,我很好奇,你不想让费连枢发现我的存在,定是知道他一旦查到我在北娆,便会以我来要挟大昭,那么大昭和北娆之间将少不了一战。你既然不愿开战,为何还留着他的命?”
赫连丞听出他言下的意思,“你尽可放心,北娆绝对不可能向大昭开战,至于费连枢,他会服从我的命令。”
“表面的臣服说明不了什么,他层出不穷的手段你也清楚,你不怕他尾大不掉,我却觉得这次的探子只是个开端。”谢临泽站起身,紧跟着他的动作,旁边的许延和周垣同样站起。
另一边的侍卫警惕地把手按在刀柄上。
赫连丞仍然坐在软垫上,大氅铺散在四周,他屈着一条腿,手里提着酒杯,坐姿放松,没有抬头,“你想做什么?”
谢临泽嘴角噙着笑意,“我们没有再继续留在宫里的必要,费连枢的探子被杀,他便知道王宫里藏了人,再待着我的身份迟早会暴.露。不过你放心,佛罗散在你手里,我不会离开北娆。”
赫连丞低沉地笑了两声,忽然说:“如果你们三个现在死在这里,你觉得会有谁知道真相?”
四周的气氛骤然变得紧绷起来,守在一旁的侍卫手中弯刀出鞘三分,暗处里蛰伏的阴影也开始严阵以待。
“知道陛下在这里的人可不少。”许延淡淡开口,“一旦他失去联络,庞清就会带着斥狼铁骑围住北关,那之后会发生什么就不由你控制了。”
静了数息,每一刻仿佛都变得无比漫长,赫连丞终于有了动作,他站起身,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不讲情谊,利用完了就翻脸啊。”
僵持的氛围瞬间瓦解,他一抬手,侍卫立刻收回刀,“送他们离开王宫。”
谢临泽和许延对视一眼,三人向外走去,赫连丞负手而立,面上没有一丝平日的玩笑之意,沉凝的目光看着他们的身影穿过桧柏离开。
第91章 地城
侍卫避开宫人, 沿着隐秘的通道把他们送出王宫,到了外面,周垣才松了一口气, “我原本还想着要怎么在赫连丞的眼皮子底下才能出宫, 费连枢这下倒帮了我们一把。”
谢临泽摇了摇头,“赫连丞不会放心我们待在他的视线之外, 我们无论出不出宫后面一定都有他的眼线跟着。”
转过这条漆黑的巷子,前方街道渐渐出现行人, 许延看了一眼身边的谢临泽, 赫连丞的眼线左右是躲不掉的, 但为防止有费连枢的探子认出来,便先带着他进了一间铺子,买了一件狐绒滚边斗篷挡住脸, 北娆人的面孔和中原人的长相区别很大,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许延和周垣倒无关紧要,但谢临泽的身份重要,还是谨慎些为妙。
谢临泽拉上帽沿, 一旁的掌柜一直好奇地往盯着他们几人,许延去付银子的时候说了几句北娆话。
掌柜的听见他的声音有些惊讶,小声询问:“是过来做生意的商贾?干了有些年头了吧?”
谢临泽站在一旁, 眼也不眨地看着他们,许延则随意地打量里面的摆设。
许延和掌柜的说完话,几个人离开铺子继续向前走,许延看向周垣道:“接下来我们去哪里落脚?”
周垣一笑, “我之前和门人联系,早把北娆的情况摸透了,跟我走就是。”
街道的人影稀少,他们七转八转到了窄巷,地势越来越低,最后下了光线黯淡的水道里,石阶延绵,谢临泽发现北娆真是充分利用这些废弃的水道,有种四通八达的感觉。
许延继续之前的话题,“你觉得赫连丞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他是在拖时间。”谢临泽说,“以北娆的现在状况,的确打不起仗,但是给赫连丞六、七年的时间,等北娆重新振作起来,到时候就不是他一句话的事了。”
“这就是他放任费连枢的原因?”周垣问。
“他只不过是在制衡罢了,这一套倒是跟前代北娆王不一样。费连枢的确有权势之心,但并没有夺位之念,就像他挑动袁轩峰使岭北陷入危机,也全是为了北娆,这也就是赫连丞容忍他的原因。”
几个人的脚步声回荡在幽深的地道中。
周垣嗤笑一声:“费连枢不断给大昭制造麻烦,不仅让边疆乱成一团,还有朝堂有所勾结,按陛下你的意思是,看来赫连丞乐见其成,这样才能让北娆有重振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