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踏春(3)
作者:窥花客
时间:2019-07-15 07:20
标签:狗血 虐文
而万红庵家中世代商贾,主营着茶叶和麻油两处产业,在复州、跤州多地都有其开辟的茶庄和胡麻田,在当时已是远近闻名的富商巨贾。
万红庵乃是家中独子,不免多受些娇宠放任,年过二八仍是一派天真稚拙,不省世事。家里遣他去复州的茶庄学着打理帐目,才入境便遇着一群喇唬豪强。仆寡主弱、又是人生地异,眼见着要遭人欺凌,便是这严玉郎突然出现把喇唬制住,尽数羁押归府。
于惶然无措间陡然遇见个从天而降的救星,万红庵自是感激得涕泗横流,何况这救星还长得丰神俊逸、器宇轩昂,怎能不使人心旌摇荡。万红庵两靥飞红,上前拽住衣袖询问恩公姓名。严玉郎却只是伸手揩去他脸上的泪痕,很狡猾地一笑:“这次先不与你,下次见着了再说。”
此后万红庵便常是向父母请命去复州理账,二老乐得合不拢口,以为自家娇儿终于开窍。殊不知万红庵是忙着与严玉郎幽会厮混——俩人悄声不响,几月过去就已好到蜜里调油,每每寻着时机便溜到阴暗处一通亲热狭缠,黏腻不已。
严玉郎久经世故,所见所闻无异于是将万红庵引入一个新天地,哄得他无时不敬仰钦慕,将一颗心都和盘交托。
所以当严玉郎抱怨这闲官拘了自己大能,显露出更大的志向之时,万红庵亦是二话不说就拿出自己的私房体己,又连哄带骗从父母那里套出不少银钱,给他捐了个郡守来当。此后二人关系亲密更甚,可谓如胶似漆,万红庵每赴佳期归来便如坠云里雾里,好几天都不得回魂,甚至当真生出了要把这契约结定,一生一世的念想。可他又怎知,自己那心心念念的玉郎,志向从来都不止于此。
万红庵才刚过完十七的生辰,那些做宴的彩纸红绸都还未撤去,府衙里便派了官差来拿人,说万家盗煮盐卤、私相采售。营贩私盐,此乃当世的砍头重罪。而被查出事体来的几处家产,俱是在复州严玉郎所辖的郡区。万红庵惊骇不已,连夜赶往严玉郎府邸,欲问询究竟是哪处出了纰漏误会,甚至还妄想着向情郎寻求庇佑。
不成想这一去,便就此被囚禁起来。及至万家世代经营的祖产被尽数收缴,充盈了郡守的府库,父母身死街口,他连前去收敛尸骨也不能。
万红庵还在严府见着了往日欺辱过自己的那几个喇唬,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严玉郎的下手。至此,万红庵方才知晓,往日那甘如糖饴的恋情里,究竟是掺杂了何等烈毒猛药。严玉郎在他身边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织造重重罗网,不过是为了图谋万家那庞巨的赀产。
可怜万知荣与万朱氏夫妇二人俱乃刚直之辈,面对私贩白盐的无由指控自然不肯屈从,没成想官兵从万家宅院里翻出数册记录盐利往来的账本,细算账目竟有几十万缗钱之巨,夫妇二人就此不明不白地化做了泉下冤魂。万红庵每每思及此处便痛悔不已,恨不咬舌自尽。只因他那时消懒怠惰,最不耐打理账目的活计,严玉郎主动提出替他分担,他还当是严玉郎体贴自己,欢欣不已。现在想来,账目便是那时被严玉郎动了手脚,他从始至终,都是在算计自己。
大闹过几次之后,严玉郎来地窖的次数愈发少了。万红庵偷听仆役闲聊,严玉郎现下正广征兵丁、操练新军,前些日子还花大手笔置办进一批战马铁甲,忙得脚不沾地。万红庵不禁讽刺地一笑,那些染着父母血泪的银钱,用着可趁手得很。
他恨严玉郎,恨这贼郎心硬似铁、毒如蛇蝎,为一己之私就害他家破人亡。可最恨的,终究还是自己。因为万红庵深知,那害得父母命丧黄泉的路途上,也有自己做帮凶。是他愚蠢驽钝、真心错付,一步一步,铸成了今日。
第七章
万红庵趁送饭的仆役疏忽时偷藏了一把银汤匙。银器轻软,仆役便也未曾重视。
他取这银匙来挖窖墙上松软的泥灰,每逢夜里趁人熟睡时悉悉索索地挖。后来银匙磨到钝折,他便在松动处伸进指头细细抠掘,掘到十个指头破皮渗血,终于抠下一块青砖。
这青砖本当是用作砸碎锁链的。他曾细细端察过那透气的方口,离地不算太高,只要能挣脱脚上的锁链,便可从那处钻出。可惜锁链端头箍住他是铁环甚为牢固,万红庵用青砖砸了半宿,砸得砖头只剩半块,仍不露一丝裂痕。
他瘫坐在这阴冷的地窖,心如死灰。怨自己果然废物如斯,竟然连根小小铁链也奈何不了,不如死去。想死的话,现在就可青砖破头,将自己砸得脑浆迸裂,可是下了黄泉,又有何颜面去见父母?那不如就砸的彻底一些呵,砸得血肉模糊,教人认不出自己脸面。万红庵恨恨想着,脑海中甚至浮现自己被砖石砸成血肉模糊的惨状,忽然浑身一个激灵,眸泛异彩看向了自己被铁环圈着的脚。
砖石固然不能撼动铁器分毫,但人是肉`体凡胎,很容易便被砸得骨损肉烂。
重新拿起青砖,万红庵先在手里掂了掂,确认过分量,将牙关闭得死紧,使出一个狠绝地力道骤然向右脚砸去。只听咔擦一声脆响,分明像早春的竹枝拔节,此刻听来却尤为惊心。砖头再高举,划出一阵风,又是一声响。万红庵额头已冒出豆大的汗粒,两边的太阳穴青筋暴起,下唇也被咬得渗出血丝,尤不能够。砖头又砸下了数次,到后面血沫飞散,溅到墙上星星点点如雨打落梅。
终于那只脚变得塌软易折,柔若无骨。万红庵轻轻捧起,将它掰折挤捏成一个扭曲的姿态,从铁环中缓缓拽出。临末还有一截小趾卡在当中,万红庵毫不犹豫又是一砸,血肉四溅,终于彻底脱离这桎梏。
从严府逃出之后,万红庵只能撑着街墙缓缓前行,绵软的右脚在地上拖下一路血痕,他却毫无知觉。
在街头流落了三天,他已从复州步入到毗邻的司州境内,亦是京畿洈邑的所在。他蓬头垢面、满身污秽,又拖着伤残的右脚,几与乞索儿无异。此时天气已渐入冬,白日还能从日头里取些暖意,夜里却是寒风呼凛,打在身上不逊钢刀刮骨。
入夜后万红庵仍行在街上,彼时万籁俱寂、萧索空旷。伤口处已有化脓迹象,许是受了感染,他一阵头昏脑胀、神志涣散,最终力不能支瘫倒在一间荒废的破庙门前。
此间破庙原先应当是香火鼎盛过的,香炉里都还堆积着厚厚的香灰,只是荒置已久,幔帐被虫蛀得朽烂,佛像也金身脱落,露出了下面的泥胎。万红庵没由来回想起往昔同严玉郎交好时,俩人也曾到庙里进香供奉,听他许下那些天长地久的鬼话。
那时两人还欢情正浓,复郊有座了缘寺相传灵验,万红庵便兴致勃勃硬拗了严玉郎带他去。
去倒去了,可正执香于佛陀跟前许愿,万红庵心内却又犯起踌躇。他自忖此身胸无大志,而今又是双亲俱健、衣食无忧、良人在畔,可谓今生夙愿已了,还许甚杂愿?偏头瞥向闭目虔诚祝祷的严玉郎,忽然又有些悸动不已,心道自己此生再无它念,那便求菩萨佑玉郎身体安康,来日高官厚禄、平步青云罢。
似是觉察到身侧目光,严玉郎甫一祝祷完便也偏头看向万红庵,眼帘半卷,似笑非笑。万红庵莫名有些羞恼,仿佛心意被人洞察,便一股脑滚进严玉郎怀里,撒娇道:“你这刁赖,心头又有甚坏念?许的甚么愿,从实交待。”
严玉郎悄声一笑,探唇轻轻附在万红庵耳边:“我在菩萨面前许了我俩此生此世,永结燕好;天长地久,恩爱不疑。”言罢又探万红庵口风,“阿丹呢,许下何愿?”
万红庵正被他那愿诺逗得满面赤红、又羞又乐,为掩喜色便胡乱嗔喃道:“我才不说与你!既是同菩萨发愿,自当放到心底,开口……便不灵验的。”
彼时无心一句娇嗔,未曾想此后竟是一语成谶。
在神志消散前一刻,万红庵死死盯住那残破的佛像,心底里默默发下誓愿——倘若苍天有眼,菩萨有知,便庇佑万红庵今生杀得严玉郎以血前仇。待大仇得报,愿以此身偿还夙业。
第八章
万红庵再次醒来,是十数日之后,他已身在弁华园中。
弁华园主事秦揽月还做清倌时,有个相好的姘头,来时从不来亲热粘腻讨他便宜,只安心听他抚琴唱曲。只因此君一向羸弱多病,不得不禁欲养身。到后来愈发过不得,时常要咳血抽癫,家中便送去了和尚庙里落发修行,以庇佑他长生。事隔经年,秦揽月偶然记起,寻着庙子过去想要缅念旧情。不想这和尚庙早已人去庙荒,姘头没寻着,倒捡了个烫手芋头回来。
被捡回来后万红庵一直高烧不褪,身上一层一层地冒汗,打湿了三重缎子褥。
右脚那肿胀处秦揽月先前只当是寻常跌打扭伤,请郎中探看后才发现,他整个脚掌骨竟是被外力重重击碎,那些断裂的碎骨和烂糊的血肉都包在皮里,外面看着红紫肿胀,内里已是溃烂化脓。须得把那皮肉划开,脓血烂肉尽数剜掉,再将楔骨、跖骨和足舟等七零八碎的骨头一一接续,个中痛楚实非常人能受。得亏万红庵昏睡不醒,挨了过去。
饶是如此,右脚的小趾还是未能复原,只因趾骨被砸得太过粉碎,不得不将它整段截去,以免坏死后殃及其余伤处。
在照料了万红庵将近半月后,秦揽月心里暗自盘算,再容他五日,倘若五日之后此人还未清醒,便只当搭去汤药钱做了个折本买卖,卷张草席扔后巷里了事。又过去三日,万红庵竟睁眼了,虽然十分虚弱萎靡,但神志已经回还。
伤好后万红庵便在弁华园里安扎下来,做起了货腰卖笑的营生。一来是为报答秦揽月的恩情,二来是这世间,确已别无他的容身之所。
万红庵也真个是天赋异禀,以前家门富贵时被人众星捧月似的娇宠,何曾逢迎过谁;而今落魄,侍奉人的活路做起来却是得心应手,没有半点忸怩。面对恩客总是脉脉温柔,承欢纳悦、含情解语。有时客人爱极了,要拿嘴渡唾沫给他,他便甘之如饴地受了;又或者让他吞含尘柄,却一个不小心丢精在他嘴里,他也欣然咽了那腥浓的浊液没一丝不虞。总之爱怎样玩弄便怎样玩弄,想怎样取乐就怎样取乐,千般的温驯恭良,又如何不让人欢喜,视他为心头宝儿肉疙瘩。
唯独一点,就是他那被截去的小趾,始终是心头的一道疮疤。
那断面虽然早已愈合,又涂了祛痕的膏药,几乎消隐得只剩些残红,却还是会在夜深人静时传来阵痛。就好似是时刻在警醒他记着曾被严玉郎囚困的屈辱,也记着那丧去亲人的深恨。
因着小趾骨那处凭空缺失,万红庵的鞋也从来都与他人不同,须得着人订做,将右脚前端收紧一截,否则大了松垮易脱,小了束缚挤脚。秦揽月这点对他倒也体贴,衣裳行头都是一季一换,鞋履总提前差人去订,从不短他的。
寻常待人接客,万红庵都扬长匿短将脚藏得严严的,免教人察觉这处畸残,心生嫌恶。因此即便是熟客也大多不知他还有这处残缺,有的偶然知了,因着他姿容美貌、才情极佳,也不觉恶厌。甚至不少反倒会生出“自古更花月难全,白璧微瑕”之慨叹,更添几分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