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踏春(22)
作者:窥花客
时间:2019-07-15 07:20
标签:狗血 虐文
晓霭欲去拿砚的手生生顿住,面色不甚明朗。自孟柯人在军中时起,他便觉出些异样,知孟柯人心不复以往。孟柯人醒了多日,却从未提过要召见他,这日实在坐镇不住,才不请自来了。
他眼珠略一转动,总要开腔先破了这尴尬:“都说竹是君子,风骨最难描摹,殿下这幅石竹端的劲节刚直,实在可惜了。”
孟柯人伫立半晌,忽而抬头盯住晓霭眼睛道:“我也常是怪奇,人都道竹无心,却最是节高质贞;为何人有心,反倒蝇营狗苟,做尽了下流事端?”
“这有甚古怪,世上莫测的东西千百样,人心可得数第一哩。”晓霭不明就里,埋下头磨着墨随口答道。
孟柯人忽地冷笑,以手朝晓霭胸口扪去:“那你呢,你这腔子里安的是颗甚么心?拿心去换了这身上的锦衣绣缎、金珠玉粒,当真就快活么!”说着将人衣襟揪住,与人面抵面地对峙。
晓霭本还糊里糊涂,见孟柯人眸子里喷星溅火,恨得不把自个生吞了去,这才知晓事已败露。浑身就似没了骨一般,霎时瘫到地上。好一时才缓过口气,把孟柯人衣裾扯住,涕泗交流道:“是我脂油蒙了心,本是天生卑贱命,却也想着学人拼富贵!殿下杀了我罢,横竖不受人奴役作苦……我变作了鬼也不找你!”
任着晓霭在地上嘶滚泼闹一通,将髻发扯得散乱,绸衣滚得脏烂,压根不见孟柯人半点理会。不一时,他消停下去,屏息凝气,竟是一股脑朝案角上撞去,要迸个头破血流。孟柯人却眼疾腿快,先一脚踢他肚上,将人踹个四仰八叉。
“人分尊卑,全凭天定;心有贵贱,却在人为。”孟柯人双眉紧蹙,看着地上瘦薄的身躯,寒声道,“阿姊挑错人了,你浑身上下,实没有半分像他。”言罢竟朝屋外走去。
晓霭呆呆看着孟柯人挺直的背影,心中一恸,蓦地蜷紧了身子,将脏手脏脚拢进袖袍当中。
第五十五章
时值仲秋,正是云天朗阔,秋高气肃的节令。这日朱琛在屋中坐着,闲来无事,因见外头天光晴好,不由顽心辄起,非撺掇翠岫将万红庵拉扯出去游嬉。
若放平时,翠岫定是不与的,说不得还得叱唬一通,骂他这等偷懒躲闲、不知高低。但近日确也见着万红庵常凝眉蹙目、长吁短叹,人前还能听得几声逢迎笑语,人后却只把脸埋在袖中,暗洒银珠,谁又知他心中存了甚么愁苦?如此合计,便出来作一回耍子也好。
两小厮一拍即合,往人跟前一凑,好一通狭磨。万红庵被央得无法,在众人左拥右簇之下出了轩门,一行人携酒箪食、七嘴八舌行至望鹤亭中。小厮们闹闹哄哄吃酒行令,先顽了一回投壶掷子,耍兴起来,又掏出锦帕,嚷着要互捉迷藏。
朱琛伶俐地把帕子端到万红庵面前:“相公先请。”
万红庵只得把帕子接过,不情不愿往眼上一覆,笑骂:“惯奸猾的小犊子,仔细别教我捉住,看谁先不长眼落我手里,一顿好打!”说着便要来扑人。
众人痴痴笑开,四散排布,被万红庵扑得左跌右闪,一会儿踮脚牵裾要往远了溜,一会儿又挥衣亮袖地支到人眼前去撩拨,喳喳呼呼,倒好不热闹。不一时有人从亭前小道拾阶上来,竟无人察觉。还是个烧水的小僮正跌到人脚边,扭头一看,才惊叫起来:“太……”
来人却只把食指附到唇边,作一个噤声的手势,又使眼色将众人摈退,亭中独留下他与万红庵二人。
一时四下里静寂下来,万红庵全然不知,还蒙着眼在空地里瞎扑划,因问:“贼小厮怎不吱声?这才知道怕了,却是晚矣。”又道:“看我给你耍一记纵虎出柙。”话毕猛可往前一个狠扑,欲捉人,谁知却是扑空,眼看着直溜溜就往阶下栽。来人旋蹱疾步,似风一阵迎上前去,将他一把抱住。
待抱定,万红庵却先把人环住,喜滋滋道:“这不捉住了,看是哪个猴崽子,叫几声好听的,不定还饶你一饶。”说着将锦帕掀开。
面前没了遮碍,万红庵笑着睁眼,却见孟柯人与他襟领相贴、臂膀交叠,只隔了半个手掌的距离,也正默默盯着他瞧。那双招子里秋水盈盈,几乎把人看化。
万红庵当心一颤,赶忙推抵起来,却被孟柯人紧紧搂住。他慌了神,叫道:“殿下快放了我,教人看去成甚么体统!”
孟柯人却看迷了心窍,按下他作乱的手,柔声道:“瞎拱甚么,可算找着你了,安分些让我仔细瞧瞧。”
万红庵却把头别开,只道:“殿下找错了人,快放了我去!”
孟柯人把他的脸捧住,从下颌抚到颐面,又至眉骨,笑道:“断错不了,我认得是你。”说着将头埋进万红庵颈间,嗅着他身上气味,一解心中思慕。
万红庵登时臊得面红耳热,手脚并忙将身子往外扭开,胡乱嚷道:“你情管讲糊涂话儿,那日分明被遮了眼,却怎生认得是我!”言罢后心一凉,顿知自己失言。
孟柯人听见也直是笑,两手把他搂得更紧,拿鼻抵在他颈窝子里道:“本判官还未审你,却先就自个招认了。那日若不是你,怎知我被发带遮了眼?倒看你这扯谎精儿还拿出甚么话诳人。”
这厢便半晌不言语,良久才道:“已过去这多时日,那事儿横竖不合体面,说出来你我面上也无光,何必还恁计较?殿下便把它当梦一场,忘却了罢。”话毕颈间一疼,原是孟柯人生咬了他一口。
只见孟柯人双眸炯炯,如两颗星子一般照他面上,定定问道:“不管面上有光无光,我话仍只是当日那话,但问你有心无心?”
万红庵浑身上下被他箍得生疼,心肝脾肺仿佛都被碾作了一团去,连气也出不得。索性闭了两眼,咬牙道:“我心上自始不曾有过殿下,殿下也当及早抽身,莫耽搁了则个。”
“好,我知了。”
亭上一时云止风住,阒然无声。孟柯人两边的膀子卸了力道,松松垂在身侧。万红庵得以脱身,正揽衣要走,却见孟柯人面色一变,忽地浑身抽搐起来,双腿一蹬,捂胸倒在地上。
“殿下!”万红庵霎时扑到孟柯人身上,看他僵直不动,眼眶子里扑簌簌就落下泪来,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时掐人子庭,一时又扪人前胸,心中方寸已是大乱,热泪从颈子上淌进了领口,也顾不得擦。正哭叫着要去寻人,地上那僵挺的身子却一跃而起,龙精虎猛一般跳到万红庵跟前,哪里有半分先前样子,眉开眼笑地望着万红庵:“还说没将我放在心上?”
万红庵一时未及反应,愣神立住,惟有脸上泪还汩汩流着。孟柯人附上去用袖揩拭,劝慰道:“莫哭了,我只嚇你一嚇,身上的伤早就合了口子,已不碍事。”
若不开这腔便罢,只一说了,万红庵哭得更是没章没法,如河道崩堤,眼泪鼻涕交混着流下,将身前襟子上都沾湿了大片。他恨恨捶了两拳在孟柯人肩上,瓮声吼道:“你这该死的鬼,怎不见嚇你阎王老子去!说没将你放心上,就没将你放心上,要死便兀自死去,只别把一滩臭肉横我跟前罢了。”
孟柯人硬生生捱下两拳,咬着牙没叫。他看万红庵脸上湿得厉害,当真是泪如泉迸,任凭他衣袖吃进有二两水,流下的只比揩去的多,慌忙哄道:“是我该死,我枉自多情了,你何曾把我放心上,是我涎脸没皮硬来缠你的不是?你随再打我骂我,把以往作弄你的都讨回去,只不要撇了脸来不见我。”见眼前人仍是泪流不止,苦道:“为何还是哭哩?小冤家,不过是吓唬你一回,今后再不敢了,快把我命饶了罢。”
万红庵借他衿子擤一把青涕,咽噎道:“你离我远、远些,等看不见你,我便不哭了。”
孟柯人没奈何,只在他脸上捏过一把,轻叹道:“好罢。”临行又恋恋不舍地多看他两眼,道:“不知为何总教你哭,今后再不会了。”
待孟柯人走后多时,万红庵才平复了气息,将脸上泪痕擦干,又把衣裳湿处折到褶子里,自以为妆饰得天衣无缝。翠岫、朱琛迎他回轩,见他眼肿如桃,俱是心下一惊,却到底忍住没问。只在晚间往他靧面的汤里添了些薄荷、冰片,寥作消解。
第五十六章
乌飞兔走,过几日正是中秋。孟谌卯时便携着姻亲皇戚去太庙祭祖,只除了孟柯人,因顾念他身体,仍命他留宫中好生安养。
晨间昌晏进门提了两盏官司草编的灯笼,欢欢喜喜要给孟柯人看。孟柯人正想事情,被打断自然不悦,没好气斥道:“你这小门小户生养的,几根驴嚼的烂草也值这般高兴,该不是个蚂蚱托生。”
昌晏无端端受一通讥讽,悻悻万分,撒手便把灯笼丢到地上,撇嘴道:“这自算不得甚么。想往昔家乡过中秋,街边邻里张灯结彩,羊角灯、葫芦灯、芙蓉灯,九街十巷升云绕霞,那才真是无一不巧,无一不美哩!”
孟柯人听得来了意趣,便道:“接着讲来。”
昌晏咽口唾沫润了润喉,提一口长气道:“有那垂璎结穗的绣球灯、漆金缀玉的金石灯、琉璃嵌的八宝灯,更有绫罗彩纸扎作河灯,男男女女都往河道上放,无亲的求个好姻缘,有亲的便祈个长长久久。”
孟柯人心中向往,叹道:“倒是比杀牲祭祖有趣,只没处寻去。”
昌晏道:“我往少府处问问,那里为筹备四时俸物向来没闲的,说不得也趁中秋扎了几盏花灯。”言罢便抬脚往外走。
孟柯人心下却别有计较,拉住他:“谁教你去?吩咐手下几个人索来便是了,你我另有安排。”说着招他至近旁悄悄耳语一通。
话说这日万红庵也是恹恹无神,因愁困卧床懒起,一觉睡至晌午。宫人们来来往往搬花置物,才将他吵醒。见房中多了几件如意摆饰,又添几盆翠菊金英,知是为中秋布的闲景。
只见其中一盆黄菊丝瓣参差、馥郁澄丽,应是株金翦绒。此花开得烂漫,重重垒垒的瓣叶之下,竟系着根束发的绦带。万红庵观之甚是眼熟,不由凑近了瞧,因问:“这花儿是谁送的?”
翠岫嗔道:“还能是谁,昌晏那小猴儿不知发甚疯癔,大早上的砸门扒窗,硬生生将这盆钵塞来,还着意嘱咐要放屋中显眼位置。若不看花是好花,早扔了去。”
万红庵将发带解下,摸着薄绸夹缝中似另有物什,拆出来竟是一方小笺,上书:“燕入泥檐寻旧誓,花飞珠帘愁待人。莫使闲恨生二地,月圆空照镜明湖。”话中之意,竟是约他入夜至镜明湖相会。
万红庵便把小笺撕得粉碎,埋到泥中,只当是没瞧见。可到了日暮时分,却梳洗打扮起来。当门子浸香汤,将那颐颈都洗得净白如雪;丹绫袄领环白貂,更衬得粉桃腮腻润若膏。腰上坠的鸿雁双飞锦绣囊里携兰麝,额间红绳勒一颗皎白骊珠藏流光。出门去,正是袖揽清风,步踏香尘,只一眼也教人魂飞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