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关山(79)
关隽臣不由仰头大笑,可那双锐利的眼却是森冷如电,他凝视着夏白眉,一字一顿地道:“夏大人,那你死了吗?”
“在皇上眼中,卑职已死了。”夏白眉泰然道:“是他亲手杀死的。”
……
关隽臣听了这番话,却并未露出任何讶异的神情,只是冷冷道:“夏大人,你这是走投无路了,所以来寻本王帮你来了?”
“王爷千古一侯、沙场征伐乃是万人敌,自然不大看得起卑职。”夏白眉淡淡道:“但是王爷也莫要忘了,与圣上从相伴至相疑,周旋至今,卑职终究是没有死——若论一人敌,王爷却是小瞧了我。”
关隽臣面上仍挂着几分笑意:“是吗?”
“是。”夏白眉面不改色答道:“王爷说得不错,我试探天恩,是犯了大忌,只不过王爷不知道的是,这十多年来——圣上防备着我,我亦防备着圣上,恰恰是因此,这世间不会有第二人如我这般懂圣上。六年前,圣上亲赐我世间罕见的血龙雌马,为的是嘉奖,也为了必要时探知我的行踪,我早便知道这是圣上步下的暗棋,可是数年之间,哪怕情浓意暖之时,我始终若无其事,从不曾提过半句。”
“王爷,若是寻常情人,怎能容忍彼此猜忌至此?”
“夏大人并非寻常之人。”关隽臣沉默了一下,随即还是低声道。
晏春熙坐在大石头上,听到关隽臣这样说,忽然心里又是一阵难过。
他设想若是自己与关隽臣这般相处,只觉得还不如早早就各自别过,只是夏白眉与他性子不同,关隽臣、关隽臣也与周英帝截然不同。
“是了,王爷肯赞这一句,是卑职之幸。若我不隐忍这几年,数日之前便已死在圣上派来追杀我的人手上。”
关隽臣扬了扬眉毛,他似乎并不为此时讶异,而是神情平淡地道:“夏大人,无论如何,皇上终究是为你取了断雪潮解药,你试探、忤逆绝不至于要了你的命。皇上若真的要杀你,定是因为别的——你不愿再做皇上的人了,想要离开他了,是也不是?”
夏白眉听到这儿,脸色第一次才略微有些惨败之色,轻声道:“王爷……王爷敏锐。”
关隽臣亦是上位之人,他自然懂得周英帝的心境。
自己的人若是偶尔不听话,可以小小惩戒,那算不上多大的事,总归都是被攥在掌中。
但是若忽然起了展翅而去的心思,才是真真地犯了死罪。
“你既已逃了,为何还要回来?”
“卑职可以侥幸逃一次,但若圣上已经执意要致我于死地,亡命天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卑职此次回来,为的是死中求活。王爷——”
夏白眉说到这里,忽然撩起长袍下摆,单膝重重跪在地上,仰起头道:“卑职确是想请您帮我,但您帮我,亦是帮自己。棋还未下完,一子之差也能反败为胜。”
“夏大人动手抓了晏春熙,便已存了要挟胁迫的心思,即是如此,又何必对着本王这样苦苦相求,你究竟作何图谋,不如说出来听听。”
关隽臣低头看着夏白眉,神情毫无波动地问道。
“王爷,您身为太保、看似位极人臣,但实则只要皇上手握晏公子性命一日,您便一日不得逍遥自在。当今圣上是高悬您头顶的利剑,随时都可斩下。长安死局,总得有个了结——卑职愿做折剑之人。”
“夏大人,”
关隽臣逆着光负手而立,他左手慢慢转动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是,我在乌衣巷多年,律令熟记于心。”
夏白眉声音沙哑地道:“大周律,谋逆死罪,诛九族、主谋凌迟极刑。弑君素来便是万劫不复之事。”
“襄王满门抄斩,平南王押入凤狱不见天日,前人未曾举兵谋逆便已惨烈至此。夏大人,你难道觉得,本王也当得起乱臣贼子这四个字吗?”
关隽臣眉宇之间的剑纹猛地显出煞气,厉声道。
夏白眉一双狭长的诡异白眉微微扬起,他一字一顿地问道:“王爷,逆天改命、逆天改命——不先逆天,何以改命?”
这八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关隽臣心口“咚”的一声重重闷响。
寒冬腊月里,他却觉得掌心冒出一滴滴的汗珠,他抬起头,目光透过枯林之中破败的枝丫,仿佛穿过长安城的层层阴云,投向了北方。
正北为尊,皇极之地。
不先逆天,何以改命?
何以改命?
“夏大人,你有何成算?”
关隽臣忽地稳稳坐在了一旁的石头上。
他一贯姿态从容华贵,可是此时这一扬袍袖大步叉开地坐下之势却如大马金刀。
他从厉声质问,再到坐下探寻,神色变幻之快难以预料,只有眉间那一缕果毅之色,隐隐显出当年从戎之时的霸道之气。
夏白眉抬起头看着关隽臣,心中暗想,此人心思如电,决断竟如此快法。
是了,宁亲王哪会畏于人言、困于周礼。
大周盖世枭雄,不会将命数交于天子。
第四十三章
……
“王爷,先帝在时,诸王麾下皆有军队,可谓豪强林立。可是皇上即位之后,灭襄王、拘平南王,恭靖肃宁四王齐齐噤声,自此以后,皇上逐步拔除诸王的势力,如今闽浙一带飞虎、苍鹰、金鹏三军已被逐步收拢,当今域中,早已没了能光明正大撼动皇上的力量,更何况长安城外有大军拱卫,内有周星卫镇守,皇城固若金汤,硬攻是万万不能。”
关隽臣倒没想到夏白眉不过一介宦官,竟也能看得出这许多事。
他先前给平南王送上《忠义帖》之时,便是已察觉到了大周看似升平下的巨变,是以叫平南王切莫作茧自缚,而是雌伏偷安,只是没想到平南王却比他想得要蠢笨许多。
周英帝的确是天纵英才,他不仅是位精通权术的政客,更是位能够为自己造就天下大势的帝王。
在这样的滔滔巨浪下,哪怕他是亲王之尊,仍觉得自己便宛如螳臂当车般的渺小,只是如今被逼到了这个境地,便是蝼蚁,也只得鼓起逆流而上的勇气。
“不能硬攻,更不可入宫。”
关隽臣沉声应道。
“正是。”夏白眉破以为然地点点头:“此乃孤注一掷,在铜墙铁壁之间寻一线生机,要奇、更要快,唯一的机遇,便是皇上出宫。”
“年后开春皇上早已拟定出宫封禅,但此行自然是重重护卫着,此时决计不行。”关隽臣沉吟了一下才道:“夏大人,你既提到出宫之事,想必有所谋划。”
“自然。”夏白眉嗓音沙哑,一双端正狭长的凤目凝视着关隽臣:“卑职与前来杀我之人边躲边激斗数日,受了几处大伤,腰腹之间更被精深指法抓出窟窿,即使如此,我却仍不愿逃跑,定是要生生熬到那人中毒之下耐力不足亮出了破绽,拼死将他擒住。王爷可能猜得到是为何?”
“若不是为着逼供,便是要诈死灭活口。”关隽臣淡淡道。
他两人交谈之时,一言一语毫无迟疑,显然是心思如疾电,早已将事情全盘思虑过了。
晏春熙听得一知半解,却也不插口询问,只是安静听着。
“王爷所料不错,我对那人施刑,逼他用密信将卑职已死的消息传回宫里,那时心中便已有了成算——我若身死,一来皇上能放下心防,二来……我便更能笃定,皇上本月必会微服出宫,此事太过隐秘,哪怕周星卫也不知,因为往年,都是卑职悄悄陪着皇上出宫。因此方才卑职才说,王爷若想要破局,便能用得上卑职。”
“你可有把握?”
关隽臣听到这儿,眼睛忽地一抬,内有精光隐约闪动。
“卑职有九成把握。”夏白眉一字一顿地道。
“夏大人,兹事体大。”
关隽臣眯起眼睛,森然道:“皇上素来谨慎,怎会连周星卫都不带贸然出宫?你可莫要来诓我。”
“王爷,卑职自然明白您的疑虑。”夏白眉的神色无比镇静,继续道:“只是有些事,本就是得跟了皇上十多年的人,才能知晓的。”
晏春熙在旁一直安静听着,听到这儿才手指微微抖了一下,他想起先前夏白眉与他说过曾与周英帝多次偷偷微服出宫——
他本对这些事都不太通,可是如今想来,却觉得心头怵然。
相爱之人羁绊那般深重,一举一动都是了然在心。有许多事,本该是两个人的秘密,可是若有一朝心死时,那些亲昵与甜蜜,终也成了向彼此屠戮的利刃。
“皇上为何而出宫?”
关隽臣问道。
“为了我。”
夏白眉单膝跪着,抬起头时,一缕天光洒在他端庄华美的面孔上,他的神情淡淡的。
可是在那平淡之下,却又仿佛藏着惊涛骇浪。
“十年前,皇上答允我,每年我生辰之时,无论如何都会陪我出宫在梅坞小住三天。皇上说,前人有桃花源得以避世偷安,不足为外人道也,而他与我则有梅坞逍遥——霜雪初融之时,红梅娇俏、冰溪下有活鱼,夜里听风,白日清歌,这世间,本只有我二人知道那处仙境所在,一际一会,十年不误。”
“而今年不同往日,既是我的生辰、也是死奠,皇上对我尚存一丝情意,便一定会去。所以王爷该当明白了,为何我定要擒住那杀手来诈死——我要皇上有愧,念着与我的情。因此此招梅花五,天下只有我能下出这一着,时机如白驹过隙,王爷可莫要错失了。”
关隽臣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怔怔地看着夏白眉。
林中偶有冷风吹过,听起来既枯咽,又带有几分肃杀。
……
夏白眉等待着关隽臣的回答,那一刻,他心中十分平静,他又想到了往事。
十年前,他已经为东宫大太监,权势自是极大。
那会儿他虽已是阉人,可却仍血气方刚,可是与关锦宁的情事却十分艰难。
关锦宁颓靡不起,他更是欲火难捱,且宫中生活苦闷压抑,有着许多不快之处。便是从那时起,他开始时不时会与其他太监一般去烟花柳巷,关锦宁知道此事,可却并不出言阻止,他便也放下了心。
初时他并非为了自己取乐,只是想从风月场上学得些一招半式,回头与关锦宁云雨时也更得力些,是以从不曾脱衣让小倌伺候。
只是后来时常与一名美貌倌儿相伴,那倌儿颇为爱慕他、仰视他,混不觉得他是个阉人,不仅时常盼着他来,许多思念的话也是说得极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