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江湖(2)
丫鬟叫抱月,柔声细语的:“夫人叫奴婢巡全乎些,扫了少爷雅兴,少爷别怪罪。”
默默走就是了,怎还搭上前情?霍临风一挥手:“以后甭了,忙你的罢。”
抱月提裙走远,摆着腰,那副款款的样儿,看出是个受宠爱的丫头。“少爷,”杜铮冒出来,奉上茶,将纱灯移近些,“嘿嘿。”老实巴交的脸面,难得闪过一簇精光。
霍临风略嫌:“整日傻笑什么?”
杜铮道:“好事临头,我当然笑。”他迫不及待要做报喜的吉官儿,大胆凑了凑,“听梅子说,夫人早不叫抱月做粗活啦,钿头玉赏着,打算给少爷收了房呢!”
还未婚娶,收一二中意的丫头,是寻常事。啪嗒,霍临风合了书,借着抻腰将杜铮杵开,好没意思,收一房丫头算什么喜事?想来想去,许就点灯方便些。
霍临风回房里去,仗打完,一腔子真气团着不舒坦,索性吹了一路烛火。杜铮跟在后头,眼皮一皱巴:“少爷,怎的吹了……”似是懂了,眼皮瞪得紧绷起来,“你不喜抱月呀!碧簪如何?我瞧晚笙也不赖的……”
咣当,雕花门震了一震,霍临风耍起性子。杜铮再不敢言,弄一蒲团挨着门,盘坐住,揣起袖口,安安生生守夜。
他偷偷地想,主子可不要相中梅子哪,梅子,他喜欢呀……
霍临风不知小厮内心,滚在床里,丝枕滑溜溜的,颇觉不惯。军营简陋,硬板床铺粗麻被褥,枕芯儿不知灌的什么谷皮,战况急时铠甲都不脱,躺尸似的。
其中俩仨月驻在大漠上,夜里点几丛篝火,将士们依偎着休息。躺不得,半夜会被风沙埋住,就两两坐着夹一面盾,可凉了,也可苦了。
霍临风忆起这些,骨碌半坐,团纹的锦被团着,撩了帐,乌麻麻当空没一点亮光。他想,该收个体己的伴儿了?在眼下这时候,倚他怀里,听他讲,给他拢拢乱跑的枕头?
他脑中、心中也乌麻麻的,没个具体的轮廓,没张生动的脸儿。只肯定,抱月不行,碧簪不行,晚笙也不好,梅子,那圆脸丫头,吃嘴就够了,要什么汉子……他想有一个,让他愿意讲出来的人。
那人什么样子,在天涯还是海角,听他讲完困得眯眼儿,还是巴巴地慰一声“小侯爷”,他全然不知。
安乐生烦恼,他撂下帐,隔着里衣摸摸伤,待一落痂,还是回军中去罢。
霍临风仔细将养,除却与霍钊、霍惊海议事,此外游手好闲。先是觊觎玉兰树,削一枝,移栽他的别苑。出门子,途径勾栏碰上休沐的兵丁,他做东,叫优伶吹弹战歌,痛饮个把时辰。
掌门的小厮换班:“好大酒气,哪个不长心的。”老远,嗅见味儿,待人近了,吓得兜嘴,“少爷,怎么是您哪,我叫人煮酸汤去!”
霍临风道:“我又没醉,不必醒酒。”三大坛,可眸子晶亮,如两眼深泉。去内院厢房,白氏听他来,叫孩子似的招手,他扯凳坐好:“娘,我饮了点小酒。”
白氏捂着绢帕,叫他熏的,又招手:“抱月,给少爷煮碗酸汤。”
霍临风未拒绝,十指交握,拇指捋着食指,酸汤煮好,那截子皮肤都捋热了。他搅一搅,啜一口,抬个眼尾都像劳了他的大驾。
“酸汤,咂着也不酸啊。”他瞧抱月,抱月立旁边,藕粉的裙配一张粉面,叫他一挑刺,粉面生晕。
他只饮了一口,起身:“你这碗酸汤不够酸,索然无味,以后不必煮了,只点灯就好。”说罢,对上白氏遗憾的目光,“娘,我伤好了,明早回军营练兵。”
霍临风行事利落,放出话,回去便整饬行李。左不过一些衣裳、布袜,包袱打好,见半扇窗开着,透下些月光。他凑到关着那扇的后头,借光擦擦决明剑,他一等一的宝贝。
有步子声,杜铮又来守夜,过会儿,一段轻盈些的,不晓得是谁。“……不敢生气,她怎敢生气?”梅子的嘀咕声,伴着杜铮附和,“碧簪她们都笑话她呢,奇怪,她们连煮酸汤都没机会,还不如抱月。”
杜铮道:“少爷说不酸,抱月就该端碟陈醋去呀!”
两人咯咯地笑,掩着嘴,在窗下乐出花来。霍临风擦完,探头一瞧:“还有逗趣儿招笑的吗?没有的话,我歇着了。”
杜铮骇得仰着面,梅子圆脸通红,和小厮挨着说三道四,还叫主子逮着,捅天啦……霍临风心头划过点坏的,觉着,这二人模样活像被捉奸。但不能说,若是说了,梅子不出一个时辰必定投了湖去。
“没词了?”他问,摆摆手,“那散了罢,乏了。”
第2章
胜仗后忽而太平,着实闲一阵,却也要忙一阵,俘兵、领地、降民,事事皆需安排。霍临风正埋首军帐,理百余把突厥兵器,锋刃短刀、铜鸣镝,大姑娘挑花似的,看哪个都喜欢。
记点簿的文官进来,先作揖:“将军,马具已归档在册,请您过目。”
霍临风接来,突厥人骑射无双,回回战后,得恁多的马具:“莫贺鲁的马衔呢?”那位突厥将军,骑草原良种马,一对骨头制的马衔,他垂涎许久。
到后头,物件儿实在是多,连手钏都有。霍临风从不怵规矩,按军衔高低,叫兵们排着队来挑。等天一暗,燃篝火,架肥羊,腥膻酒气浓的呀,搅稠了大漠的寒夜。
恶战,还活着,便是赚了、是积了德、是祖坟泛了青烟。
“鸟叫一般,大点声!”歌声起,霍临风刺儿一句,抽出匕首,刃上不知凝着谁的血。他割了片羊腿肉,嚼完顺口酒,那歌声响亮了。
他有只鹰骨笛,手掌大,吹出来的声儿煞是哀婉。将来某天,也许三十岁、五十岁、命好的话,七老八十?总之,他这一生,死,定要战死在沙场,当然,若那时四海太平,浑当他胡想。
他眼眶一烫,心绪靠拢份旖旎,旖旎地琢磨,他那个不具名的体己人,既听他讲心里的话,还要在他战死后为他吹一吹笛子。招他的魂,复他的骨,人家若愿意,再商量商量来生。
琢磨远了,他低头讪讪地、有点羞地笑,不体面。
庆祝至半夜,散时,三三两两的,勾肩搭背入帐,醉狠了的,索性席地而眠。都估摸,那将军痛饮高歌,怎的也要多睡会儿,没成想一夜过后,鸡未叫却先鸣了号角。
霍临风着一身素甲,精神头吊得足足的,将巡城的、探信的、留营的一一安排妥当。天明便操练,抱肘穿梭群兵之间,喊号子,加沙囊,罚起人来奇招百出,连口含黄沙都干过。
这便是无战时的生活,日复一日有股别样的安稳。
霍临风这一回离家,半月有余未归,这日晌午,他正在校场练兵,自远而近的,有一人骑马而来。“少爷!”原是杜铮。
杜铮熟门熟路,以往常来送换洗衣裳,或是拿些吃食。霍临风跃下施令台:“呆子,怎的两手空空?”
“少爷,此番是叫你回家!”杜铮颇为兴奋,比划着,“长安来大官啦!腰带上镶宝石,官靴,人家的靴底儿这么厚。”
霍临风道:“你再扯远些。”
杜铮赶忙拽回来,讪笑着说:“人家说‘圣旨到’,侯爷便差我叫你速归。”
圣旨?算下来,战后捷报已传,想必是封功行赏的圣旨。霍临风不敢耽误,即刻上马回城,一出军营却没忍住,于颠簸马背显摆:“呆子,看我的马衔如何?”
杜铮点头如捣蒜,心底羡慕,这少爷待马比待他好。
一路快马加鞭,侯府官兵在城中开道,免得烈马惊了百姓。畅通无阻至府门前,霍临风下马,正正玉冠,抻抻衣襟,阔步入府时解下剑塞到小厮怀里。
穿堂过院,在正厅瞧见了承旨官。
承旨官面前,霍钊跪着,身后是白氏与霍惊海。霍临风速速跪好,垂着首,能瞥见承旨官的靴尖儿,当真很厚。
“边陲之战,戡乱有功,”承旨官宣读道,“定北侯一门实朝廷之砥柱,征战河西,功高难书,特授主帅霍惊海镇边大将军,统帅西北三军,再赐黄金、珠玉、征袍。”
意料之中,霍临风沉心静气,实则金银珠玉于他,还不如战后缴来的铜铁稀罕。至于名号与兵权,纵他轻狂年纪,也知但凭天子定夺,不可自妄。
承旨官念道:“副帅霍临风,绞莫贺鲁首级,英勇当先无人可出其右,威震蛮夷,特召与定北侯霍钊入长安面圣,亲领封赏。”
霍临风陡地一惊,他绞杀的蛮贼首级何止莫贺鲁,震慑蛮夷也非一两日之威,怎的这回……
“钦——此。”读毕,承旨官将圣旨合住,“定北侯接旨。”
满门跪谢,霍钊接下圣旨,玉轴凌锦,却烫得厉害、扎得厉害。霍临风闪着余光,瞥父亲,觑兄长,那二人皆面色凝重。
一门虎狼尚且如此,遑论娇柔女眷。
他扶起白氏:“娘,无事。”摩挲手背安抚,亲自将白氏送回内院,叨了好一会子动听话。
白氏心中难舍,而嘴上撵着:“去和你父亲大哥商议商议,别守着娘啦。”
霍临风道:“不急,夜里定要细说。”主帅尚不必入长安,他这个副帅却被点名,惴惴时,也能觉出一二不妥。
“娘,半月有余没回,瞧我瘦了么?”他哄白氏,“大哥得了赏,叫他分我些好不好?”
白氏默着,瞧着他,那恻恻眼神与出征前看他一样。他待到月牙挂梢儿才走,用了饭,为白氏脱簪解髻,又奉安神汤。
小厮来唤,书房。
霍钊与霍惊海同榻,相隔棋盘博弈。霍临风去霍惊海身边坐好,噤声观棋。忽地,霍惊海偏头:“要去长安了,高不高兴?”
说得像游历,霍临风戏谑:“霍主帅,怎不叫你去?”
霍惊海落下最后一子:“扮什么小儿无知,招人厌。”
好端端的,霍氏侯府就是太好端端了。朝廷之砥柱,要粗细正好,数量不可过多,霍钊定北,霍惊海镇边,合成一股已颇为雄壮,再拧一股霍临风,那霍家这砥柱,可就有破天之势了。
眼前父子三人,皆知这个道理。
名将遭忌是宿命,何况戍北多年树大根深,不意外。“命也……无法。”霍钊长叹,意料之中不代表情理之中,毕竟忠心无惧,故而格外寒心。
盘中胜负已定,眼看父兄二人失了兴致,霍临风便打乱棋子,列阵模拟布防:“大哥,瞧我的蛟龙阵。”兴致勃勃的,“可破?”
霍惊海无心配合,道:“万事小心,倘若犯错被捉住,可不是六十军杖那般简单。”说罢,刚毅模样松动半分,浮起点冷傲,“却也不必太过唯诺,奖,受之无愧,罚,哪怕含了冤也得傲雪欺霜,不可掉霍家的脸面。”
霍临风点点头,语气很轻:“大哥,唯诺于我如登天,触怒龙颜的可能倒大些,若那般,你会如何?”
霍惊海道:“解了征袍,奉了虎符,镇边的大权换我弟弟平安回边,想必圣上会网开一面罢。”他拍拍霍临风的手背,声低了些,“但你若闯下弥天大祸,我与父亲皆无计可施的话,也只能听天由命。”
所问乃玩笑话,亲大哥却答得真心,霍临风乖乖地说:“大哥放心,分寸张弛,我自有把握,定不会让父亲与你身陷难堪境地。”
本是深夜,围棋夜话几句便已夜半,烛火噼啪,三父子却不散场。圣旨一颁,明早即动身,归期则无定数,何时再聚于一堂,万般难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