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皇后(163)
他的动向是天恩所指,这是皇室的试探, 各大门阀世族都极为不满, 本朝礼教严格, 即便是民间女子出嫁也多有未婚夫一病而亡就终身不婚为丈夫守寡, 称为望门寡,官宦门第更是将建坊、入祠视为莫大的荣耀, 就是休妻都少之又少, 如何能容下和离?
容皇后对朝廷政事、农桑等改革之举他们尚且能容下, 即使触碰了部分利益, 也能找到新的出路,容皇后在这方面并不过分苛责, 允许他们在各大州和转运途中沾油水。而且容皇后还能摄政多久?历朝皇帝平均临政不过十年, 流水王朝, 铁打世家, 只要制度不变,等下一任皇帝登基,他们就像是砖缝里的青草, 在体制上攫取利益。
因此他们的反对不是为一个出过内阁阁老的于氏,而是维护这个体制,今日让女子双儿随意和离,改日就能剥夺他们在各州的宗族根基,他们维护的是他们共同的利益。
众世家相互商议,统一了看法,不过限于皇帝还在兰欹苑避暑,他们的折子一时递不上去,只能等着陛下回宫再在朝堂上奏。
然而不等他们的折子递到内阁,容皇后先撤职数人,改派地方职务数人,好些的在两浙做督军,更多的都被派到了云贵之地,众世家不由得面如土色,须知当地土司有军政税收大权,以前是当地的无冕之王,容皇后修路通商等举措后,土司权利才慢慢收拢到朝廷手中,但裁撤土司非一日之功,现在云贵的官员还尽量选用当地考出来的进士,就是怕触碰土司利益,朝廷的努力付之东流不提还招来杀身之祸,刹时朝中缄口不言。
有心思灵活的找到正二品大员枢密院院事吕居正大人商议,他最是刚直不阿,维护礼法的,却无论来人如何劝说,斥责此事大不成体统都闭口不言,只品着茶听他们唾沫横飞,来人说得口干舌燥,拾起官窑白瓷忍冬纹茶杯仰首喝了半杯,才迫不及待问道,“大人是否要与我等联名上奏?奏折已经写好,大人落印即可。”
“夫妇小事,何须朝堂辩驳?”吕居正不置可否。
吕府上只有一老仆,连茶杯都是吕居正自己清洗,那官员喝不惯这样的粗茶,把茶杯放下,沉声道,“此言差矣,治天下者,正家为先。正家之道,始于谨夫妇。”
“以礼义治心,则邪说不入,刑罚非所先也。”吕居正也用礼法反驳,几番辩论下来,上首未曾开口的年长官员道,“大人是打定主意不帮朝廷发声了,实是遗憾,想不到素有铁骨铮铮美名的吕大人竟然趋权择便,朝廷大阙失,钳口不言,想来往往昔名声不过沽名钓誉罢了,我等竟以为大人可为诤友,颇为可笑。“
”叨扰。“官员起身,奋力劝说吕居正的众官员见他开口都纷纷噤声,沉默站起,显然以他为尊,对吕居正面露失望之色。
众人愤然而去,后堂转出一人,夫人鬓间插着一只莲纹银簪面容温和,神色担忧道,“您断然拒绝恐多年名声一朝尽散,而且也会惹得清流不满。”
“难道我做官是为了名声?”吕居正收走茶杯道。
夫人帮他把剩下的茶杯收到托盘上,知道丈夫正直孤高不再劝说,低叹一声道,“其实他们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哪有夫妻不顺就要和离的?于氏夫人确实狂妄。”
吕居正这次却沉默了更久,他低声道,“天下事,过去没有先例,未来就不应有么?”
“官人。”夫人大惊失色,刚端起的茶盘摔在桌上,探臂去捉丈夫衣袖。
“夫人莫慌,随口一言而已。”吕居正忙握着妻子手掌安抚,心底却疏忽掠过一个如流星般的念头,建元帝在位二十年,拱手而治,未改变一丝一毫的政体,而先帝在位三年,他执鞭坠镫,甘附骥尾,有时虽也觉得永泰帝改革触及世族利益,但想到民生多艰,官员尸位素餐,他就把这一点隐忧按下。
后来永泰帝驾崩,柳氏以谋逆族株,虽然朝野讳莫如深,但他们心底都清楚永泰帝是因为触碰了太多人的利益。永泰帝推容皇后上位,许多人都认为这是昏招,不认为一个双儿会有什么远见卓识,正是大意让容皇后坐稳了后位,权谋之术用得娴熟,击退匈奴、抚民治国,煌煌英主不过如是,能有容皇后摄政才是大钦百姓福泽。
吕居正不由得心惊,有时静坐不觉想到反之如何?若非景安帝登基,柳氏和众世族大概会篡权或在宗氏中选一个好把控的皇子登基,相互夺利,朝廷动荡,本就积弱的钦朝一路下滑,百姓在山河飘摇间又当如何?
一念之间,若是朝堂当初以不曾有双儿摄政的先例坚决反对,那现在是否还有朝堂也不一定。
吕居正对自己过去所学所信奉的礼法都产生了一些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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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园里,顾昭玄色万字纹的衣袍沾了些污渍,背后被汗浸湿显出矫健腰线,他一手提着马鞭,随手把杂物交给身边侍卫,进了,小乐子迎上来笑道,“陛下回来了,外面暑热,侍卫们都说这个天气怕是打不到什么猎物呢。”
“有两只兔子。”顾昭兴致盎然道,没说是谁打的。
“那好啊,晚上奴吩咐小厨房做一道嫩嫩的兔肉羹最是滋补了。”
“从锦呢?”顾昭问道。
“好像是朝廷上有什么事,京兆尹沈大人又来了。”小乐子也习惯了陛下三句话离不开皇后,知道陛下肯定是要问的,早就把皇后的行踪了解清楚,御园地方有限倒是比皇宫更容易知晓皇后动向。
“他最近气色不大好,也睡不安稳。”顾昭望了望散发灼灼热浪的烈日,叮嘱道,“让厨房进几道清淡爽口的,不要那些油腻腻的。”
“是。”小乐子忙记下来,笑着跟在陛下身后。
顾昭却想起一事,走到朱甍碧瓦的长廊边神秘的拉住小乐子叮嘱,“前几天有个侍女,梳双环髻脸颊上有颗小痣的,好像叫什么翠…”
“你去打发了她,别让她留在行宫了。”
小乐子不解,他们陛下记忆力有限,过了几天还记得侍女名字里的一个字,这本就有点奇怪了,顾昭道,“她似有僭越之举,从锦正烦着,别去惹他生气。”
小乐子听到顾昭支支吾吾的语气还有什么不明白,顿时笑容尽失,一口气从鼻子堵到了天灵盖,大臣和世家都以为他们皇后温柔,其实他最清楚皇后有多拈酸吃醋了!陛下还做王爷时皇后就不准他亲近其他人,现在成了陛下,皇后也丝毫没有要放松看管的意思,景仁宫上下只有皇后用惯了的侍女,其他地方的侍女都不准在御前伺候的,现在却有一个行宫侍女冒头。
这还了得?小乐子恨得牙痒,进忠已经向皇后请旨,皇后也允许他下半年就去皇陵那边,到时御前总管的位置空出来,除了他还有其他人选么?这婢子忽然钻出来,惹得皇后不快,这到手的御前总管也能飞了。
“是。”小乐子面上不露,将顾昭送到寝殿,又让侍女奉茶,换上顾昭常用的梅香,才轻手轻脚的出了寝殿。
脚步不沾地面,飞一般的传来兰欹苑总管太监,那太监难得见宫里的红人一面,尤其又知道小乐子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御前总管,听闻小乐子内监要见他,喜笑颜开的过来请安。
到偏殿就被小乐子劈头盖脸骂了一番,“连手下的宫女太监都看不住,你是干什么吃的,若是做不了尽早回了宫里,给你换份差事吧,把那个叫翠玉的逐出宫去。”
兰欹苑总管太监差点晕死过去,弄清这段责骂竟然是兰欹苑的侍女想要飞上枝头引起的,顿时气得面色紫涨,连连躬身致歉,又送了许多礼物赔罪。
等把小乐子内监送走,兰欹苑总管太监立即传来管事太监,不由分手抬手就是几个耳光,骂道,“你也不看看你手下是什么货色,宫里的侍女们姝丽娇美陛下都看不上,你手下几根枯草竟也敢冒犯天威,马上把翠玉打二十板子,遣返原籍,再给当地知府通个气,不准离开本乡。“
“公公,扶桐姑姑来过了,翠玉前几天就已经蒙恩被放出宫去了。”管事太监捂着脸道。
“她偷盗兰欹苑珍宝的事情呢?把她这些年的月例都给我拿回来赎罪,你再派人去查检一番,绝不许她带走兰欹苑片瓦。”兰欹苑总管太监知道这事已经到了皇后面前,顿时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忙把上下敲打一番,绝不许略姿容出众些的侍女生了其他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