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落水后(72)
刨除那些之后,顾小灯就剩下寥寥的领地痕迹。
顾瑾玉在地上走,花烬在半空跟着他,一人一鹰进了被许多贵公子誉为桃花源的广泽书院,走到了顾小灯的牢笼里。
平平无奇的小屋舍门口,皮毛干枯的黑白牧羊犬无精打采地趴着闭眼,花烬率先飞到它面前,小狗和大鹰各有一双黑豆眼,一对视便都明亮起来。
小配活过来地乱窜,围着花烬乱摇尾巴,不等顾瑾玉走近就狂跑到他身前,立起前腿扒着顾瑾玉的衣袍乱蹭乱叫,它不嫌顾瑾玉一身风霜和腥气,只是在兴奋过后,迷惑地不住歪着脑袋看向顾瑾玉身后,那意思十分明显:我另外一个爹爹呢?
顾瑾玉沉默地把它抱起来,小配开心又着急,不住地汪汪吠叫。
待抱它进了屋内,奉恩和奉欢已经恭敬地侍立在门边,奉恩还镇定些,奉欢却是紧张得要哭出来。
顾瑾玉没有为难他们,只是抱着狗默默走进里屋,低头问怀里的小配:“小灯平时都在做些什么,你知道吗?”
小配泥鳅似地从他怀里跳出来,蹦蹦跳跳地跑到书桌前,挨个把抽屉咬出来,像顾瑾玉展示了顾小灯按着时间顺序整理的见闻录、功课笔记。
顾瑾玉的睫毛抖起来,手伸在半空犹豫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顾小灯最早的一本见闻录。
翻开第一页,记述的是顾小灯当年第一天进学堂的感想:
【世道太平,人间盛世,长洛黄金乡,广泽桃源家】
顾瑾玉小心地往后翻,很快看到了这样一行:
【天铭十三年,盛夏五月,听瑾玉谈吐有感,顾森卿,真如深森未知,如霜刃冷冽……与我天差地别】
只此最后一句,顾瑾玉被一箭穿心,恢复的泪腺又发作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便砸了下去。
他急忙别过脸去,紧抿着唇等悲怆过去,小配围在他身边,围了半天都找不到小爹爹,翘起的快乐尾巴耷拉下来,尾巴尖尖垂在冰冷的地上,凑过去舔顾瑾玉脸上的泪痕。
顾瑾玉闭上眼,低头深呼吸半晌,才抱住小配,小心再打开顾小灯四年前的见闻录。方才看到里面划去了一行,他翻着纸张辨别那行被顾小灯自己否定的痕迹,很快认出了那一行是“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
所以顾小灯当时记的是【森卿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与我天差地别】
顾瑾玉失控的泪腺久久不能缓过来。
我在人间位极人臣。
你在水下无人问津。
第44章
顾瑾玉在学子院住到了正月二十,新年已过,他来到了十八岁,在顾家发布的第一桩越过父辈威权的决策是关闭广泽书院。
顾琰忙碌于北征,顾家真正意义上成了他的一言堂。
只是这新局来得迟了。
广泽书院广开了五年,它也许是不少长洛权贵子弟的年少桃花源、绮梦温柔乡,许多人在它怀里得柔情,顾小灯五年如一日受排斥在最后一排,得到的是无尽的流言蜚语。
顾瑾玉讨厌它。
元宵节那日,顾瑾玉到苏明雅居住的竹院,巡过三圈,让祝弥记下竹院中一切苏家用具的金额,是夜围火尽数烧毁,连夜把毁损的用具金额递到了苏家府上。
翌日,盯着苏家的眼线便来汇报,苏明雅原本好转的身体病重了。
“又病重,祝他年年病重。”顾瑾玉抱着皮毛恢复些光泽的小配,紧接着又问起了其他人。
“葛家少将军当日被您一刀穿胸,如今已经能下床了,体质和您不相上下。”下属还感慨了一下,“关家那对兄弟,关云霁没什么大碍,依您的安排,送去了霜刃阁。关云翔烂泥似的,那关云霁还好些。”
霜刃阁是长洛锻武的机构,曾有人才辈出的辉煌时代,近百年一再削弱其内部的残酷,逐渐归于平和,成了个杂学广练的闲适地方。里头揽文为次,练武为主,最会因材施教,顾瑾玉在里面待过半年,后来便将祝留引过去,学得一身武艺。
关云霁过去渴望的去文会武的梦想能实现了。
只是这一去,再出来时,他不再是长洛闻誉的大世家上等贵胄,而是一个俯下脊梁的所谓下等仆从。
一壶春风桂花酒的打马少年游总是要翻篇的,翻过后,寥寥能是纵马青年游,更多的都是下马独行。
顾瑾玉抱着小配久久地沉默,低头看桌上的几封折子,有北境军况,有长洛布局,有新秀百人,有顽固百人。
扫过那些血雨,他又去看装上封皮的山卿见闻录,用二十天背下顾小灯的五本见闻录,一笔一划都刻进了心海。
【天铭十三年,仲夏十五夜,与关兄葛兄饮酒,倍感欣喜】
【东晨哥妙语连珠,如暴雨汹汹,又似宝马哒哒】
【云霁兄虽傲,却实在如雷电耀目,庄严似石狮】
【两位与我鸟鱼之别,我似鱼饵,他们为鸟却不欺我】
【苏明雅,如白月皎皎,如清风徐徐,与我同岁,与我云泥之别】
【我仍是有幸,为地有天之手足,为鱼有猎鸟之友,为泥有云上之爱】
*
洪熹元年正月二十三,顾瑾玉接下五块兵符中的之一,领十万兵马赴往六千里外的北境。
顾瑾玉从顾家牵千里马北望出来,怀里带着一只从北境来的小配,身后跟着祝弥。
祝弥以文夺人,祝留以武定势,两兄弟这回倒置身份,祝留在长洛替顾瑾玉做耳目之一,替他暗中追查高鸣乾等人的消息,以及重中之重的守住白涌山池塘,祝弥则坚决跟着他前往北境。
顾瑾玉随他跟着,年少时窥祝弥心思如看愚人痴心妄想,如今回过神来,才知道祝弥比他幸运百倍。
北征此行,顾琰执着另外的兵符,终于圆了心心念念数十年的心愿。
顾瑾玉和他同路,但早已无话可说,既然这位镇北王愚忠如此,北望执念如此,那此行既出就不必再回来了。他自有别于他人的报复法。
离开长洛那日,顾瑾玉在天未亮之前最后巡了一遍白涌山,即便那口池塘周遭有千人换着时间不间断地把守,他也还是又跳了一次水,潜进去里里外外地搜寻。
女帝声称如顾小灯这类穿行到后世的异闻每代皆有,论相同点,便是每一代的奇遇者都全是男子,相貌极美,奇遇只限于长洛范围,从何处消失就在何处归来,如果顾小灯也是奇遇者,白涌山便是地理上的新记录。
触发这类穿行的奇遇完全没有规律,若硬要细究,那便是奇遇者彼时都心死如灰,再归来时恍惚如做完小梦一场。
顾瑾玉此次再跳入水中,在水底闭上眼睛忍春寒水,试图去共情顾小灯当时的感情。
他想,彼时顾小灯的万念俱灰,也许他就占了三千。
再从池塘里出来时,花烬在半空缓慢地盘旋,小配在围栏外细细嗅,天地之大,倦鸟游犬。
顾瑾玉那一瞬特别想永远沉入池底。
但一个时辰后他就骑上了马背,在马蹄声里离开长洛。
五千里路云和月,一年战,一年谋,等待顾小灯的岁月比顾瑾玉想象中的过得更快。
也更苦痛。
*
晋军千里迢迢地赶到北境,就迎面挨了边关的痛击。一望无际的高天枯草、灰日劲风击碎了七成功名梦的将兵,几乎是在军营刚驻扎完毕的时间,无数中原士兵便开始焦躁地渴望早日打赢北戎,好尽快回归富饶温软的中原土地。
晋国与北境之争本不到今日的水火不容地步,七十年前北境以狄族为大,狄族以和平姿态并入晋国之中,地位与中原齐平。
可随之而来的七十年,更北的荒漠迁来了十三支异族,合称为一个戎族,民风野蛮且武力彪悍,一举占了北狄遗留下来的领地。晋国也没能想到好不容易解决了一个北狄,反而迎来穷凶极恶的新异族。
七十年来,北戎就像一片瘤子,沿着晋国北境急速扩展,趁着晋国内部百年改制的迷糊期,一步步蔓延到本代的强盛。
北征的五大主将中顾瑾玉年纪最轻,即便有中原内的军功傍身也最受排挤,刚到北境,他便最快领兵出营去试探北戎的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