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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松图木(59)

作者:盛星斗 时间:2023-12-21 11:36 标签:虐恋 架空

  见他还不说话,李老三于是退了一步:“你就说,是不是杨北岩?”
  他目光炯炯,连呼吸都屏住了,仿佛成南要说的是什么决定他生死的大事。
  成南犹豫了一下,随后摇头:“不是。”
  在他话音落时,李老三一口气重重地呼出来,脑袋用力地磕到墙上,像是溺水得救的人般。成南疑惑地看着他,问怎么了,李老三却是不答。
  许久之后,他睁开眼,向成南道:“阿团,跟我去个地方吧。”
  这天的李老三实在是奇怪,出城的路上,成南跟着他走在后边,看着李老三佝偻的背影,想或许每个人心底里都藏了些秘密,就像他,不也很多话没法说出来么?
  成南的身体已差到极点,不仅走不快,稍微走一段还要歇一会儿。灰沉沉的天幕下,李老三回头看他,又问了一遍:“阿团,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周围安静,只有卷过的风声,成南不知哪里来了点委屈,有些想掉眼泪。李老三折身回来,往他面前一蹲,说:“上来。”
  成南不肯,李老三笑了笑:“小时候少背你啦?现在才知道不好意思了?”
  他不顾成南的拒绝,强硬地将他扯到背上,一时间身子更弯了些,他深呼了口气,抬步朝前面走去。若是以往的成南定然走不几步路便要把他压垮,但现在的成南轻得就像一片纸,李老三走了几步,忍不住又说:“回去让裴少爷给你请个好大夫,他反正有的是银子,不然小病拖成了大病,到那时可更要受罪……”
  他唠唠叨叨着,语调平缓踏实,像是一个真正的长辈。成南从没见过这样的他,先是惊讶,随后便很快被其他的情绪冲淡了,他趴在李老三的背上,像是真成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小孩子,有一个肩膀便能让他安心。
  许是受先前的风波影响,即便土匪已经被赶跑,杨北岩带领的官兵就驻扎在霖川城,人们仍是觉得不放心,城里城外都很寥落,一路上没遇见几个人影。
  出了城又走了三四里地,李老三终于停下脚步,将背上的成南晃醒。
  成南刚睁开眼还有些迷糊,越过李老三的肩膀,看到并排两座坟头。他愣愣地从李老三背上下来,刚想张嘴问埋的是谁,便见李老三上前一步,伸手拂掉坟上的枯褐落叶,笑得有些悲凉:“这里面是我妻子和儿子。”


第67章 二十多年前
  成南不知道李老三曾经有过妻儿,在他知事以来见到的李老三便是乞丐了,这么多年也从未听他提及过去。成南自己生下来就是个孤儿叫花子,因此常常忘记,很多人在成为乞丐之前是有另外一段生活的,有父有母,也可能有妻子儿女,甚至是田亩家产。
  乍一听李老三说这里面埋的是他的妻子和儿子,成南惊讶匪浅,半晌才回神问道:“怎、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李老三站在坟旁,目光很凄凉,似还隐含着些愧疚。他没有回答成南的问题,而是忽然说了句“对不起”,在成南疑惑的注视中,他低声坦白:“当年是我偷了你的碗。”
  成南怔在原地,并非因为李老三话中偷碗的事实,而是没料到李老三会突然提及多年前的一件旧事。
  李老三收回视线蹲下身去,手在坟堆的土里翻了片刻,扒拉出一块糖来。他顺势歪下身子靠着坟堆坐了下来,粗糙的手指将糖上面沾的泥拂净了,动作迟钝地塞进了自己嘴里。
  “以前的时候家里穷,稍微有点钱都拿来给我买书了,”李老三的声音低低响起,那糖似乎割坏了他的嗓子,每一个字都像混泥带血般,“小孩子嘴馋,成天闹着要吃糖,一闹就被他娘亲打,我就跟他说,以后等爹考了功名,当了大官,天天给他买糖吃。”
  李老三是乞丐窝里唯一的秀才,却比谁对学问都更嗤之以鼻,说那书里的东西狗屁不如,他谁也不信,什么也不敬,言语粗鄙,举止俗陋,嘴里喷的脏话能把霖河给填满了,也是最能把脸皮踩在脚底下的人,可现在他坐在那里提着以前,却真像个读书的秀才。
  “后来,不是这样了么……我就拿了你的碗换银两,在他过生辰那天给他买了些糖。当时没觉得有什么,”他低着头,“但后来你哭得那样厉害,我就觉得挺对不住的,这些年憋在心里,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道个歉。”
  成南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摇头,李老三叹道:“你这样太容易被人欺负了,阿团,以后别再那么老实。”
  天色昏沉,周围白蒙蒙一片,成南低声问:“你以前也是被人欺负了吗?”
  李老三似是听到什么孩童天真之语般,被逗得笑起来,声音又低又沉,听得人心里莫名发坠,渐渐地便再也听不见了,他看着自己的断指,脸上有阴毒的愤恨,也有寥远的温柔。
  “二十多年前……”他开口。
  二十多年前,李老三还是一个穷酸却体面的秀才,虽然家里银子没二两,但有妻有子,有书有笔,还有着满腔的抱负。他自恃不凡,认定自己将来定能有一番作为,因此每日埋首书卷中,家中里外的事一应不管,专心备着即将到来的院试。
  家里的婆娘因此多受了不少累,几亩薄田、一重院落、三餐饭食等等熬瘦了人的脸,累极了的时候她也免不了气得骂上几句,李老三便腆着脸笑,说等自己过了府试、得了官,到那时的生活会变得如何云云。
  老实的女人便都信了,畅享着将来家里有钱了要扯两匹布做新衣裳,还要去买了那个看了好几次都不舍得的玉簪子,也常常叮嘱小孩子不要去扰了父亲的清净。而至于他的儿子,那是个再乖没有的小孩,除了嘴馋了些,可小孩子么哪有不嘴馋的,若不是家里穷也不至于让他觉得馋,除此之外,那个孩子就像李老三给他取的名字一般良善乖巧。
  “李向善,给爹倒茶去。”“李向善,放牛去。”“李向善,隔壁那小子跟人打架关你什么事,你冲上去挨这一身伤,还笑!”
  李向善不敢笑了,李老三却在屋里默默地笑起来,他放下书卷,伸个懒腰看着外面明亮的天儿,觉得生活里满是奔头。
  他自恃甚高也并非狂妄,而是真有才学,十里八乡哪个不知道他李秀才,甚至还有人家想高价聘请他去当教书先生呢,但他不愿意,他想再苦上几个月,等中了举,当个一飞冲天还能为民做主的好官。
  他怀着美好的期待,直到一个人找上家门来。
  这人是李老三的同窗,家中巨富,颇有权势。此行而来他并非空手,随身木箱子里灿灿一片黄金,他压低声音跟李老三说,只要他愿意考试中故意失利,这些金子便都是他的。
  李老三没要金子,而是连着木箱和那位同窗一起赶了出去,却不知那是他人生厄运的开始。
  先是他被人举报之前的县试中舞弊,差些被戴枷示众,后来因为证据不足才被放出来;随后家中田地遭人破坏,唯一的老牛也被人下药毒死;再到李向善从学堂回家后说路上有人尾随……妻子终于觉得害怕了,她不堪忍受地向着李老三喊,让他去跟那位同窗求饶道歉。
  李老三自以为铁骨铮铮,瞪着眼更大声地喊回去:有种他就弄死我!不然只要我有一口气,爬也要爬去试场!
  结果他并没有死,他的妻儿却在深夜回家的路上被淹死在了河里。刚刚开春的时节,多么冷的天啊,他们在水里冻了大半夜,人都硬透了,捞上岸时他的儿子手里还紧紧抱着几根蜡烛。明明刚吵过架,甚至连桌子都掀了,他的婆娘却还是在夜里默不作声地出门去给他买灯烛,怕微弱的光真看瞎了他的眼睛……
  人人都惋惜这场意外,李老三却如何也不信他们是失足落水,他疯了似的拿着菜刀去找那个昔日同窗,见那人在重重院卫保护下冲他笑,挑衅般地作出个向前推的动作,李老三嘶喊得喉咙里都是血,可那么近的距离,又如天堑一般,是再多的愤怒和再刻骨的仇恨也冲破不了的樊篱。
  李老三被下了狱,受了一个多月的折磨,再出来时断了几根手指,仅剩的家院也在某个夜里被烧了精光,而那个将他害得家破人亡的富家公子却早已远赴他乡做官去了。争什么呢?一个破落穷秀才,有什么好跟别人争的?哪来的胆量去做那飞黄腾达的春秋梦?最后落得妻离子散,茫茫大地干净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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