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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行(35)

作者:吴沉水 时间:2022-04-30 08:13 标签:情有独钟 布衣生活 江湖恩怨

    我呵呵低笑,道:“那都是哄你的,其实那会我心里想,这小子脑门铁定叫马踢过,小疯子赶紧打发了要紧。”
    景炎瞪了我一眼道:“我就知道,你打小就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只有罄央哥真心待我,说了喜欢我做的东西,便是真喜欢。”
    罄央的名字,便如此突如其来被提及,我们两人,都微微一愣,我脸上浮上一丝苦笑,他则目光又变得迷离,沉默了半日,我幽幽地道:“真是,不知他怎样了。”
    “一定很好,”景炎抿紧嘴唇,斩钉截铁地道:“一定会很好。”
    我点了点头。
    马车驶入巷子,又七拐八拐,来到一处,眼前骤然开阔,却原来榆阳城城内便有山有水,此刻我们到得其城北一处小石头山前,景炎命属下停稳了车,抓住一个包裹,打开车门率先跃下,竟然有些迫不及待,连回身扶我都顾不上。我笑了一笑,抱住车内的七弦琴,慢腾腾地下了车。
    我永远记得这个地方,果然一如记忆的深潭,潭水远望黑沉,近看却清澈见底,内里长满绿幽幽的长条水草,间或数尾黑鱼,游曳自在。潭边几本野杜鹃,此刻过了花季,却犹自留有几处花苞,星星点点,煞是娇嫩动人。再往前,两丛茂盛垂柳,上百年的枝干,质地纹理斑驳沧桑,枝条却柔软生姿,宛若二八少女轻柔腰身。
    再往前,柳树之后,有屏风般一块巨石,那下面一处孤冢,冷清孤寂。
    景炎早已在墓前摆好果品点心,甚至有一小壶酒。此刻正趴在墓碑边,手持巾帕,仔细擦拭那块石碑。
    没有墓志铭,没有祭文,上面很简单写着四个大字“罄央之墓”。
    字体浑圆中带了稚气,一看便知是景炎的手笔。
    那时候,他这手臭字让罄央又气又好笑,偏偏景炎生性散漫懒惰,最烦在这等事上耽搁功夫。在叠翠谷呆了好几年,同去的少年个个出类拔萃,人中龙凤,唯有他仍然一手臭字,一生也改不了。
    那时候,罄央大抵没想过,这手臭字,日后竟然会刻到自己墓碑上,便是死了,也不能摆脱。
    我笑了出声,走过去也不客气,随意席地而坐,将七弦琴随手一搁,捻起一块豌豆黄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道:“景炎,你这点心几时买的?路上怎不见拿出来?”
    景炎横了我一眼,道:“去去,怎么跟小琪儿一样馋嘴?这是给罄央准备的,有你什么事。”
    我赶紧大大咬了一口,将那半块点心递回去道:“小气,还你便是!”
    景炎懒得理会我,扭过头去,使劲擦罄央的墓碑。
    我没话找话道:“景炎,你给他挑的这地方还真不错,赶明儿我要呜呼哀哉了,你也把我埋这好了,罄央哥在这,我做鬼也还有人照应。”
    景炎手一顿,转过身来恶狠狠盯着我,看到我心中发毛,呐呐地道:“怎,怎的?”
    他冷哼一声,将巾帕一扔,怒道:“凭什么想我收尸?想得美!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你们当我是什么?啊?!不过小时候学艺承你们照顾过两年,罄央便罢了,你小子何德何能?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找到你?这几年为你又做了多少事?纵使我欠了你的,也早就该还清了?凭什么还想让我收尸?凭什么?”
    我们相识多年,除去少年时代肆无忌惮的嬉笑怒骂外,自遭逢变故以来,他对我总是心疼照料多些,从未如此声色俱厉。我被他吼得有些发懵,瞬间明白了过来,暗叹一声,过去握住他的手,果然一片冰凉,他声调降下,却仍余怒未消:“王八蛋,你若死在我前面,我定然任你曝尸街头,绝不多瞧一眼,绝不!”
    我点头,柔声哄着他:“好,你爱怎么样便怎么样。”
    景炎胸膛不住起伏,突然一把拉住我,道:“跪下。”
    我老实下跪,对着罄央的墓碑,景炎按住我的肩膀急切地道:“罄央哥,柏舟就爱胡说八道,你可千万别当真。你这么好,此刻定然升仙的,就保佑一下这个小混蛋,让他别横死枉死病死,别真有天非得我去收尸,这等事,一次就够了,罄央哥,你若是怕没人陪,我烧很多丫鬟小子去伺候你。柏舟好吃懒做,又多病,其实没什么用,你做了神仙可得多照应他……”
    我心里一酸,强笑道:“罄央哥,景炎都是污蔑我,你别当真。要真的能保佑谁,您就还是保佑景炎吧。他现在出息了,除了一笔臭字还是拿不出来见人,京师酒楼的生意可经营得红火呢,自身功夫也没耽搁下。现在走大街上,也终于有大姑娘小媳妇肯瞟两眼,咱们哥俩可算欣慰了……”
    景炎“呸”了一声,急切地道:“放屁,明明是我长得比你英俊有男人味,你这是心存嫉妒,嫉妒跟我一道走,娘们看的都是我。”
    我哈哈大笑:“嫉妒你干嘛?你纵使有满街的女孩儿青睐,也比不上我的小彤。”
    景炎嗤之以鼻:“小彤真是吃错药被猪油蒙了心,居然看上你这么个痨病鬼,若活着,此刻不定肠子都悔青了。”
    我梗着脖子道:“她就是喜欢我,怎么样,我就算痨病鬼,她还是喜欢我,这叫姻缘天定。”
    景炎骂道:“你个不要脸的,还来劲了啊……”
    我们打闹作一团,就如多年以前那样,那个时候,罄央也在不远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看着我们俩闹,宽容而宠溺。等我们闹完了到他身边,才一人头上打一个梆子,试图板起脸孔教训两句。
    只是今天,他的温柔笑容,换成一块冰凉的石碑。
    我们闹够了,一起躺在罄央墓前,景炎的伤感已经消散,他侧头望着罄央的墓碑,目光温柔如水,道:“你说,若罄央哥活着,他会应承我的感情不?”
    我双手托着后脑,仰躺着道:“一开始肯定不会,还会搬出诸多大道理教训你,但架不住你死缠烂打,最终因着心疼你,总会有软化的一天。”
    景炎默不作声,我叹了口气道:“若不是因为我,罄央哥也不会出事。你的感情,也终有结论。”
    景炎苦笑了下,叹了口气道:“你错了。他喜欢的人是你,他那样的人,若是喜欢上一个人,定会全力以赴,至死不渝。你是有福的。”
    我转头看他,心里涌上一阵凄苦,却无法作声,只得坐起,将他带来的酒斟了三杯,一杯放在墓前,一杯递给景炎,自己低头抿了一口,强压下这种凄苦之感,叹道:“前事已矣,多说无益,来,干了这杯。”
    景炎接过酒,一饮而尽。
    我也随着一口气干了杯中之物,借着酒气问:“你为何不恨我?景炎,你难道不该恨我吗?”
    景炎瞥了我一眼,笑了笑道:“是恨啊。但瞧着你半死不活的模样,便是有天大的恨也消散了。咱们一块长大,我闭上眼,想起从前的好日子,总也少不了你。你说,我还恨得起来吗?”
    我惨淡一笑,黯然道:“是啊,如今想来,咱们是有过好日子的。”
    “只可惜,好日子总也过得太快。”景炎抬头,一眨不眨看着我的眼睛,道:“柏舟,有件事我憋在心底多少年了,一直想问,却问不出口。罄央哥到底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我手一抖,持酒壶,却将大半酒水撒了出来,终于颓然放下,道:“具体我也不知道,大概当日,罄央哥不忍看我受苦,出手救我,却被对头打死吧。”
    “他的尸身上并无明显伤痕,心脏却被某物穿透。”罄央道:“伤口很怪,既非刀剑,也非拳脚,我至今想不透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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