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三国(47)
李隐舟无暇安抚她,对几个双臂发抖的女仆冷声呵斥:“想让夫人少受些罪,就把你们的力气用好了。”
女仆皆闭上眼睛,背脊抖成筛子,跪立着用身体的重量压制夫人的动作。
李隐舟垂下眼睫,但眼神分外清明。
她们都非医者,可以害怕,可以闭眼,但是他不可以。每一刀都如与死神斤斤计较,一毫厘的差别都可能酿成大祸。
他必须睁大眼睛,且要看得仔细分明。
影影绰绰的火光下,纤细的身影映在墙壁,微微战栗如细弱的藤蔓,然而如何被风雨牵扯,都有不能攀折的坚韧。
处理完肚皮,李隐舟移开视线,目光落在夫人汗水淋漓的脸庞上。被塞紧了布帛的嘴唇几乎被扭曲的表情拉裂,皲裂的唇角渗出血纹。
而在湿漉漉的睫毛下,一双盈着泪的眼睛似感应到他的目光,与之隔空对视片刻。
紧紧拧起的眼皮用力地舒展开,似点头的示意。
李隐舟眼神回转,举起刀,毫不犹豫利落地划下。
……
一道银白的闪电遽然劈落,山川忽而有一瞬耀眼的明亮,继而重新笼罩于浓云的阴影下。
在紧随其后的雷声中,一道清脆的啼哭划破雨夜。
“嫂嫂。”孙尚香捧着满身胎粪、羊水与血污的脏脏的小身体,不敢相信她竟然这么轻。
她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婴儿递给她看:“是个女孩,皱巴巴的,但以后一定很好看,随你就好了。”
李隐舟来不及参与她们温情的片
刻,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地上,手臂后知后觉地抽起筋。
少夫人唇里的布帛被撤走,苍白皲裂的嘴唇嗫嚅着,牙关上下碰撞,似乎已经说不出话。
孙尚香似是想到了什么:“是女孩才好呢,兄长会比疼我还更疼她呢。”
对方颤抖的眼睫脱力地合拢。
李隐舟猛地立起背脊,不顾抽痛的手臂与满手的血渍,用力掰开她的眼睑。
一片苍白。
随之而来的是孙尚香的一声尖叫:“阿隐,血!好多血!”
李隐舟心下一沉,立即拆开刚刚用麻线缝合的伤口,方才处理干净的切口已经被血液浸润。
太阳穴似被重锤,猛烈地抽动片刻。
这是前置胎盘最凶险的并发症——
产后大出血。
“按住。”他迅速地从蒸煮消毒好的布帛里抓出一块,塞紧孙尚香的手中,“把孩子交给仆人,你按住出血点。”
孙尚香的眼神慌乱片刻,旋即用力点点头,将刚出生的孩子交给最稳妥年长的一个婆子,咚一声跪立下来,展开布帛,以全身力量紧紧地压制着血液的涌出。
在短短的片刻,李隐舟已重新净手,持握一片新的刀刃。
还未下刀,便听砰一声巨响,狂躁的风雨裹挟着滚滚怒气,直直冲入房中。
“我的孙儿呢?”孙老太目光急切地搜寻一番,立即在老婆子的怀中瞧见了心心念念的孙儿,抚着心口走过去,揭开了松松裹住的襁褓。
她热切的目光似遭人泼了一盆冷水,神色复为泥塑似的慈悲,眼神定定盯着那肤色红润的孩子:“罢了,女孩儿也好,以后再添个男孩便是,好字也是女在前。”
孙权提着剑走进来,目光从祖孙二人身上一扫而过,很快落在了两个仍然围着产妇的伙伴身上。
“她怎么了?”他视线下垂,一张惨白的面孔猝不及防映入眼帘。
李隐舟压抑着沉沉的声音:“少主应该按约定拦住旁人。”
孙权蹙眉:“孩子不是已经出来了吗?”
所以母亲撞上来的一刻,他还是收剑了。
“既然如此老夫人和少主可以出去了。”他继续下刀,头也不抬。
孙老太这才意识到什么似的,把目光移向昏迷不醒的产妇,快步走了过去。
她立于孙尚香背后,淡淡的阴影颤抖着笼罩下来。
“你在做什么!你想害我儿绝后吗?”
作者有话要说:顺便一说策哥不知道这个事,就没告诉他
再再顺便环小妹子也没神隐,她去蜀中开启她的人生剧情了,以后再却话巴山夜雨时吧
第40章
“当然是在救她。”
李隐舟在昏绰绰的灯光下凝神剖析着每一根血管的走向, 压抑不住的流血似迸发的喷泉,从纯白色的布帛底下迅速地浸染开。
在这个无法输血的年代,最有效、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就是切除子宫, 以达到迅速止血的目的。
不似孙尚香少女无知,孙老太显然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你以为你在救她吗?”她近乎怜悯地垂眸,目光似尖刀挑剔着模糊的血肉,“她拼命生下孩子, 会成为贤妻孝媳的典范。可若以不能生育为代价活下去, 她这辈子都会在旁人的非议中度过。甚至百年之后,不能全须全尾地安葬,在九泉之下亦不安宁。”
李隐舟索性无视她的话,于她而言,儿媳贞烈死去会比顽强地活着更讨喜,年轻的生命在她眼中不过是一张草席,一个器皿, 全然是为了滋养她的子孙后代而呼吸着。
正如她曾经遭遇的蔑视一样。
李隐舟汗湿的衣衫贴服地印出节节分明的椎骨, 硬挺的背脊似乎在无声地讥讽她的可笑,多年儿媳终成婆,成了她过去最憎恨的模样。
轰鸣的雷声伴着闪电以开天辟地的架势落下,硕大的雨珠串联成连绵不绝的线, 似欲将天地间的万里沟堑拉聚合拢。
孙老太木然拨动一粒佛珠, 数十年岁月的洗练已经在她的心上磨出厚厚的一层茧, 使她不近人情, 亦刀枪不入。
“你一定以为我很残忍,很无情。”她目光从李隐舟绷紧的身躯一扫而过,落在那双柔嫩的、用力按压的双手上,似透过重重的心牢, 望见一束亮光。
她很快敛下眼睫,声音渺如佛音:“可你根本没有想过,她以后会有多么难堪。不能生育的主母会被妾轻视,她的丈夫会被别的女人瓜分,别人的孩子承欢膝下的时候,她只能望着远嫁的女儿落泪。你的慈悲只会给她带来无尽的折磨。”
这话并不是对李隐舟说的,而是对心坎上的小女儿解释,解释这人世间最残酷而直白的道理。
口中声声的“她”,或许是指眼前的可怜人,或许是年幼时所见的母亲,亦或许是多年世俗沉浮里的自己。
李隐舟恍若未闻
,用力地割开刀下血肉。
孙老太阖上双目,眼圈一层皮肉松弛地垂出皱褶,似被连年的打击一刀刀刻下的伤痕,深深地交叠。
“你救了老身的孙女,老身得感谢你,因此提点你几句。但若她来日怨怼,可别怨在老身头上。”
李隐舟聚精会神地结扎切口,手指利落地打出线结,在观察出血的间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不是为了让她活才救她。”
孙尚香于紧张中惊愕地抬起头,却见对方汗水淋漓的眼睫下露出疲惫的笑意。
“我是为了让她有选择的机会。”
是坚强地活下去也好,还是干净地离开也罢,都应该让她自己做出抉择。她的生命不属于孙家,也不在医生的掌心握着。
孙老太拨动的佛珠一定,深深刻入手心:“但选择也是一种痛苦。”
“是,会很痛。”李隐舟凝视着眼前残缺的身体,疲惫到麻木的眼珠映着灼灼的火光,镀上一层温暖的微光,“非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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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雨在第三日的傍晚停歇,灰蓝的天穹如耗尽所有的力量,不得不妥协地吐出重云遮蔽的斜阳。绚烂霞光潋滟在屋檐上,连灰扑扑的瓦片都染上一层淡淡的光华,整座大宅被镀上一层暖暖的金色。
一绺细细的光华自窗缝穿梭而过,驱开满室浮动的寒意。
薄柳似的眉留不住懒懒日光,全洒落在瘦削侧颊,勾勒出几乎透明的一张苍白面孔。年少的母亲偏着头,目光安宁地望着襁褓中的婴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