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三国(147)
凌统当即被戳到痛脚,脸色有种克制的难看:“不劳先生费心。”
李隐舟便不追问。
凌都尉已经不再是昔年缠在药铺里那个混小子了,那么英挺洒脱地提枪往码头一站,四面八方的姑娘都往这边不住地打量。
少年英豪,谁不喜欢?
就算和他没多大干系,作为看他从小不点长到今日的兄辈,也不由有种吾家少年初长成的骄傲。
李隐舟不免在某个不见光的角落中想,若那孩子还活着,如今也该是一般的年纪了吧?
他没露出别的表情,凌统却别扭地搭下眼帘,看水波映出红彤的朝日,拿枪尖随意搅乱临岸潋滟水光。
半响才嘟囔道:“听说陆都尉也被调去了会稽郡,就在顾雍公之下谋事。顾雍公行事克制,陆伯言做事却果决得很,主公真是会用人,不知其对陆郎又有什么打算?”
李隐舟没成想他会提起陆绩,微怔了怔,旋即转开视角,也看那辽阔的江天,淡道:“他如今腿脚不大好了,只能靠人推行。主公虽有意令他如顾邵一样做个文职,但他志不在此,也只能作罢。前些日子吴郡水患,顾邵和我说过他今后的打算,似乎仍旧不愿入仕。”
凌统低低“哦”了一声,长/枪挑起一丝水花,在曦光中明亮地一闪。
“算了。”他挺直了腰准备走人,“他那性子本就孤狷,为人处世兴许还不如顾孝则呢,当官也不适合他。”
李隐舟却笑看他一眼:“你觉得失望?”
凌统抿唇,算是默认了这话。
他慢慢擦干了枪上的水迹,极爱惜地抱在怀中,目光透过湿透的红缨扫过来,只道:“先生保重。”
李隐舟目送他重返征途。
那边,孙尚香扮好了男子装扮,理着长袍在风中慢慢跑来,只听着最后两句对话,连一句告辞都没来得及与凌统讲。
她不由将目光移回李隐舟额发乱飞的脸上,见他面色沉静无波,不觉在心头叹息一声。
待走到人面前,才勉强将心情平复下来,问他:“你怎么不告诉他公纪的打算?不是说他矢志研习天文地理、绘制天象星图以预测将来的灾害么?还是说你也并不赞许,想劝他再听兄长的话入仕?”
李隐舟远望愈行愈远的舟船,平静地道:“凌统说得对,公纪性情孤冷,本也并不适合当官。他自幼博闻广识,能用在正道上最好不过,伯言和孝则也都答应了他。”
而陆绩的一腔抱负也绝非狂言,他毕生所著《浑天图》将名震千古,成为这个时代留给后世最宝贵而长久的馈赠之一。
孙尚香撩开眼睫挂住的长发,在清朗的视野中遥顾彼岸,愈发不解起来:“那你为什么要瞒着凌统?”
“是公纪自己的意思。”他微叹口气,欣慰其振奋之余也不免嗟叹命运捉弄。
那孩子已算出了自己的命格,知晓不寿,因此不愿再与人深交,与之牵绊。
他只是宁可自己再孤独一点。
宁可旁人对他失望。
也不愿再伤害谁了。
……
送走凌统,两人顺着小道慢慢回城,望着城门青青柳色,一时竟有种隔世之感。
路上不时有人投来琢磨的目光,在心头下意识地比较这清隽的年轻男子与孙家小妹的长相,眼神时而闪过一丝犹疑,却终究未曾定下、也不敢去下结论。
孙尚香倒走得自在,阔步大迈和小时候那顽皮的姿态一模一样,走着走着自己也不觉含笑:“小时候总喜欢扮成男子,这样才能出门看山高水阔,后来慢慢母亲和兄长便不大管我,算来已有十几年没穿男装了。没想到今时今日重操旧业,李先生瞧我可还算俊俏?”
李隐舟打眼一瞧,见她眉目飒爽,面容英气,虽是一身布衣青衫,却颇有种不让须眉的豪气萦在眼角,不由笑道:“不错。”
两人说笑几句便到了城门。
高而广的城门常年肃穆地立着,投落下山一般岿然不动的深深暗影,孙尚香半步踏入城中,心头终于有了一丝安定的感觉。
她回家了。
即便改了名字换了行头,她依旧是那个孙小妹,吴郡仍是那个天天人人往之的乐土,是她的生长许多年的故乡。
不由转身,眼眶在微凉的风中发烫、发红。
李隐舟止住她未出口的话,只玩笑道:“若是我不能把你带回来,恐怕上至主公下至百姓人人都会拿刀追着我问责,所以你不必谢我,我只是惜命。”
孙尚香本酝酿了一腔感动,眼泪还没落下,先被他逗得笑了出来,一时笑泪交加,不住地撑着腰摇头。
片刻,见他没有跟上的意思,便已经明白了他的打算。
“你打算回海昌?”
“是。”李隐舟坦然道,“刘备不是善与之辈,何况我们动手清剿了一船的人,他不可能毫无察觉,只是碍于脸面一时不会推翻原来的话。你的动向他未必清楚,但我若继续呆在吴郡必令其起疑,他会悄悄着人来探查,终归是个威胁。所以我打算先回海昌,正好有许多问题打算同师傅他老人家一起研究。”
得罪了曹操又得罪了刘备,算起来自己还真是这个年代的头号危险分子。
不过他在吴地四处皆有朋友,也算是狡兔三窟了吧?
这样想来,一切烦恼也都成了趣事,他反自我调侃,苦中琢磨出点乐子。
孙尚香倒钦羡他自在如风,笑够以后直起身,迎着薄冷春风,与之深颔首:“那么,珍重。”
李隐舟阔步迈出,遥遥和她挥手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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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九年,冬。
南国的冬罕有正儿八经地冷,那冷中总透着潮湿与阴森。即便偶有细细飘雪,还未落地便先被阳光莹润地化开,落在人的面上,冰冰凉凉的一点,似轻轻地一触,还未令人发觉便已经散去。
李隐舟迈进小院,揭下潮湿的蓑衣,抖了抖上面的水珠,将其慢慢悠悠挂在墙上。
张机在屋里看见了徒弟回来,也懒得起身,依旧围在炉旁垂眼瞧着李隐舟新写的一卷书目。
许是真的垂垂老矣,他竟也难得有了不可思议的惊奇之感,蹙眉道:“以目换目,如何得行?你在猪狗身上试过了?”
李隐舟钻进屋中,在暖烘烘的气流里眯了眯眼:“试过了,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华佗先生的麻沸散当真好用,比我以往研究的强多了。”
自从得了华佗的《针灸经》,有了跨越时代水平的麻醉剂,李隐舟只觉得无形之中束着的手脚终于放开了些,有更多的手术可以实施了。
听他这样崇拜另一个行家,张机倒也不和已故之人争徒弟,只嗟叹一声:“若其尚在,和你也能切磋一二,可惜那老古董不懂变通,即便是他死了,又能改变什么?”
什么也不能。
李隐舟虽远在海昌一隅,但外界的消息还是顺着水脉迟迟而来,曹操顶着病躯自立为魏王,刘备收服刘璋领了益州牧,孙权亦大破皖城开拓势力,三足鼎立的局面在这一年已经昭然分明。
华佗的死终究只存为史册背后一声无用的叹息,他什么也无法改变,在这万古长夜中失望地熄灭。
逝者已逝,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令其毕生心血继续燃烧。
师徒二人对着竹简讨论一番,正打算歇息片刻,却听笃笃两声急匆的敲门声。
李隐舟趿拉着草鞋去开门。
迎面,却是个眼熟的顾家奴仆。
他几乎是哭丧着脸,急得满头大汗:“李先生,顾太守大不好了!您能不能和我走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最后一卷啦(应该
第115章
话音落定, 李隐舟几乎是脱口地问:“哪位顾太守?”
是年事已高的顾雍,还是……顾邵?
那奴仆面如金纸,嘴唇簌簌, 好半天才听明白似的, 磕磕巴巴地回道:“是豫章郡顾太守。”
豫章是为江东西界大郡,左接江夏、长沙、桂阳三郡,和刘军接壤相望, 地理与军事上的双重地位可想而知。其太守位昔年一直挂名在不足十岁的宗亲孙邻名下, 实则为孙权亲自统管,至赤壁一战后才郑重交给了顾邵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