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白鹭(17)
朱红嵌金丝线外袍在皎皎月光下异常妖艳,如同一株沐血的莲。
没有人看见的是,那双一贯冷漠的眼睛像一个挣扎回旋的漩涡,不明的情绪不断翻涌,最终又归于了平静。
殷淮在掌领东厂这么多年,杀过的人不计其数,有手无寸铁的老妇,也有呀呀学语的幼儿。
他是天下众口相传的嗜血魔头,作恶多端,无论多么惨绝无人道的哀绝情境都已经不能激起他心中的半点波澜。
这点小场面在他眼里更是排不上号。
但此刻小皇子的哭喊却像悲号的鸣笛一般缠绕在他的心尖,那细细簌簌的音腔随着他的呼吸钻到心里一个不可思议的深处去。
仿佛只要齐轻舟再这么哭一哭,他的胸腔也要跟着起伏崩塌下陷一块。
心被捣烂一片。
殷淮烦躁地挥退两名学徒,英眉紧蹙。
麻烦!
他上前揽过齐轻舟的肩膀,略微粗糙的指腹擦过他白惨惨的脸庞上的清泪,抵在他发红得可怜的眼角,沉默了几秒,忽而略微用力地按了按。
那双清明透亮的眼睛好不可怜,泪汪汪蓄满微微翘起的眼眶,像一池湿润清澈的秋水,被他一挤就要泄堤。
殷淮别过视线,唇线抿紧。
手却一下又一下地顺着他的脊背,跟给小奶猫儿顺毛似的,帮助他放松,音色冷似寒夜清霜,不喜不怒地压低声音诱哄道:“殿下不想要这条腿了么?忍一忍就过去了,听话。”
殷淮一边哄着人,一边给医正使了个眼神,让齐轻舟趁其不备,赶紧动手。
医正的刀伸过来一寸,齐轻舟便往后挪退一寸。
他现在知道了,这时候求谁都没用,只有眼前这个男人能让他免于承受这刀刮针缝的痛苦。
齐轻舟也知道这样十分地不够男儿气概,但他实在无法直视这些灸针与钳镊。
母妃过世后那些日夜纠缠的梦魇仿佛洪水猛兽卷土重来,当年那间透不进一丝光亮来的黑屋子也曾摆满这些。
洁白的额沁出细密的汗,齐轻舟紧紧地抱着殷淮的手臂痛哭流涕,祈求:“掌印,求你……”
殷淮面无表情地将自己没有一丝褶皱的宽袖抽出来。
疗伤是大事,不可能由着小孩子乱来。
再说,一个皇子在他手上受了重伤不医治算怎么回事,传出去又该如何交代?
齐轻舟看他无动于衷,一半是真害怕,一半是浮夸演技,爪子一伸,直接一把圈住殷淮窄细的腰身软着声音呜咽:“掌印,我怕疼,我从小就特别特别怕疼,真的受不住……”
齐轻舟就这无赖地趴在他身上颤抖哭泣,像一只准备任人宰割的小羊羔。
殷淮眉心深锁,若有所思,看他这强烈的反应好像也不是真的腿上有多么疼,更多的是一种心理恐慌和应激反应,他总是下意识地缩着腿不让医正碰。
还有,旧伤又是怎么回事?
殷淮“咻”地将人反手抱起坐在自己的腿上,伸出双臂环住他,拍了拍他颤抖的背,又捏住他的后颈,冷声命令:“别哭了。”
齐轻舟缩在他怀里哼哼唧唧,视若罔闻。
殷淮摩挲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一张汗泪沾湿了的白脸,低声道:“丢不丢人?”
彼时冲出去为他挡剑时那股子英勇无畏的气概呢?
一屋子的宫女太监都低着头,殷淮命他们都下去,屋子里只留了几个医正。
齐轻舟眨巴眼睛,还有没来得及掉下的一滴泪堪堪悬在湿润的羽睫上,殷淮无奈,抬手用指腹一抹,拿出手帕给怀里那只仍是忍不住颤抖的红眼睛小兔子擦脸。
心里叹气,养一只小动物竟是如此麻烦。
作者有话说:
舟:别乱说!我不是怕疼!
第19章 诱哄
小皇子皮肤白嫩,一不小心就能留印子,殷淮拿惯暗器的手放松,动作不自知放得轻柔。
齐轻舟哭得累了,虚虚地趴在殷淮肩上喘气,手紧紧环住他的脖子。
那架势,好像只要他紧紧攀住殷淮,大夫那一刀就不再下来似的。
殷淮面上拂了拂被小皇子压皱了的衣摆,心里倒是被人无意识流露出的依恋和信赖取悦,试图和齐轻舟讲道理:“殿下,臣知道疼,可现在不忍这一时的疼,等过了时机,腿再也好不了的时候,那可就是一辈子的疼,您说呢?”
道理齐轻舟抖都懂,但他过不了心里那一关,当年那个人也是拿着这样针一步一步朝他逼近的,银针如密雨落到皮肤、关节、指甲缝里的滋味太过清晰深刻,所以他垂眸,所以他沉默。
殷淮见他又不说话消极抵抗,将人扳过正脸,抬起他的下巴,狭长的眉眼眯起,眸心深邃,幽幽望进他心里去:“殿下害怕吗?”
齐轻舟皱着眉,不知道怎么与他说,自己身上那些腌臜事,他也不想和这个人提起。
殷淮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答,缓缓道:“不用怕,臣在这儿呢。”
“臣陪着殿下,殿下要是觉得疼得实在受不住了就咬一口臣,怎么样?”
“咬、咬就不用了。”齐轻舟也没那个胆,谁敢咬九千岁啊?但环在他脖子的双臂用力扣紧了一分,讨价还价,还挺委屈地将就:“你抱着我就行。”
他扭了扭身子:“就像现在这样。”
殷淮抬眼瞥他。
“怎么?”小皇子的眼又红了:“不行啊?”
小时候上药,母妃就是抱着他吹吹的,掌印这人怎么这样?自己还是他救命恩人呢!
“……”殷淮红殷殷的唇瓣缓缓开合,从善如流:“殿下想让臣抱着臣就抱着。”
“一直抱着吗?”齐轻舟顿了顿,瞥了一眼那满满当当医具,身子抖了下,更得寸进尺,“挑肉的时候得抱着吧?缝针的时候也得吧?”
殷淮微微一笑,诱哄道:“一直抱着。”
齐轻舟仗着自己有伤在身,胆子越发膨胀,直接撩开了殷淮的外袍,将脸埋在他温热坚实的胸腔上,听着对方有力的心跳,仿佛汲取勇气,壮士断腕、赴死一般,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对眼睛不知道往哪儿瞟的医正闷声道:“来吧。”
殷淮长臂一揽,将人拥进了怀里,抱着他的脑袋。
长而湿润的睫毛在他心口幽幽打颤,像只振翅欲飞的蝶。
医正动手,整个过程异常艰难。
筋肉缠在一块被泛着银光的针和镊子分离、挑起、片下。
齐轻舟低低的呜咽仿佛埋在了殷淮的身体深处,汗水、眼泪将殷淮胸前衣裳的一大块布料都浸透,仿佛要这么直直流到他的心里去。
殷淮昳丽稠黑的眸心一寸寸幽深冰冷。
小皇子抖得太厉害了,这么怕疼的一个人。
殷淮嘴上说着些别的话哄他分散一些注意力,语调平平淡淡的,齐轻舟光顾着疼,没注意到那声音竟破天荒地温柔,像三月的湖水。
“殿下去过清平山的行苑玩儿吗?臣在那里有个庄子,养了不少小猫小羊的,殿下想去看看吗?”
齐轻舟咬牙梗着,视线模糊,隐约望得见掌印玉挺的鼻梁,再上面是一双狭长漂亮的凤眼,他疼得话都说不清楚:“好、好玩儿吗?”
怀里的人抖得跟个筛子似的,脆弱得再碰一下怕是要化成一滩水,殷淮修长的指节插入他有些凌乱的头发里,按了按脑袋。
手往下伸,捏了捏他柔软的后颈肉,缓缓地将人抱紧了些,两个人严丝合缝,一身汗黏腻这会儿殷淮也不在意了:“臣觉得殿下会喜欢,那里有菜地和鱼塘,殿下腿养好了可以亲自去采摘蔬果和捕鱼。”
医正余光瞥到两位主子不合规矩的姿势,弯腰低着头不敢抬起,强迫自己专心地用银色钳刀片走皇子身上一小块被毒素渗透的污肉。
浊血流了一注,染上床单,腥浓的血气在房间里化开,夜半无风,凝在空气里一般。
齐轻舟疼得咬了一口殷淮的肩膀,气若游丝:“好、到时候带我去,掌、掌印不可食言。”
殷淮用下巴摩挲着他汗湿的头发,胸腔微微震动,眼里带了不自知的怜惜:“臣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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