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降维(240)
皇帝压在膝盖上的手一紧,充满怀疑的视线落在了大侍身上,看了他一会儿,到底还是没有往那方面想:“那就……且让他再多活半刻钟。”
满朝文武静默着看殿前卫一左一右架着一个青衣人走进大殿,恨不能伸长脖子去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庶民到底是何方神圣,所有人哦蠹满腹心事试图去看他低垂的头和散落长发间的面容,因此谁都没有注意到在这个人被拖进来后朝鸣令王瑗之露出了近乎失态的表情。
“殿下何人,有何冤情事向陛下申诉?”
大侍中气十足地站在丹陛旁问话,经过特殊训练的声音能够被偌大殿堂中的每一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扑通一声,两名殿前卫面无表情地将那人扔在了朝臣中间,提着他的肩膀让他摆出跪姿——这个举动在其他人看来都很正常,一个卑贱庶民,能登上凤凰台金殿已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面见贵胄自然是要五体投地行大跪礼的。
谢首辅还是半合着眼眸,仿佛是困倦极了,头颅微微低垂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浑身被汗水湿透的男人跪在那里,用单手拄着地面稳住不停晃悠的身体,还有心情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跪得更加舒服一些,然后抬起了脸。
素色的麻布缠住了眼睛,肌骨消瘦,唇色青白,这就是一个长期被困厄折磨的人,外头大街上一抓一大把,但是离得近的人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调转回视线,而后莫名就是一愣,再回头看了看他。
这回他们看得既漫长又仔细,无所谓的表情逐渐变成了混杂着惊愕茫然和难以置信的呆滞。
“罪臣谢琢,参见陛下。”
朝阳的光从他背后打过来,在地面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满朝文武登时失语。
谢琢?!怎么会是他?他怎么回来了?他回来干什么?他……怎么还活着?!
一瞬间冒出来的问题实在太多,多到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脸上认出来人的茫然还未来得及消退,就成了滑稽又扭曲的定格画面。
在一片寂静中,皇帝倒是镇定如初,顺当地接上了他的话:“既是罪臣,如何还敢出现在朕面前?当年你流配漠北,朕记得你的旨意上是有遇赦不赦之语的,擅自逃离流配地,按律当斩。”
皇帝的语气堪称平和,但是所有人都从他的话里听出了那种冷森的暴怒。
“来人——”
皇帝提高声音,正要快刀斩乱麻把这个麻烦家伙一劳永逸解决掉,底下的谢琢就用比他更为高亢的声音压过了他:“罪臣谢琢,冒死自漠北逃亡归京,向陛下申告定州大将军赵无缺私造军钱,滥用职权,图谋不轨,请陛下明察!”
皇帝的声音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那把快刀被更有诱惑力的东西给拦在了半空。
定州大将军赵无缺。
这实在是一个让他无法放弃的诱饵。
皇帝阴阴地看了谢琢片刻,忽然笑起来,声音和煦:“怎么让谢郎君就这样跪着?大侍呢?”
摸透了皇帝心意的大侍快速过去扶起谢琢,几名小内侍在他膝下垫了软垫,搬来一张矮几让他凭靠,又和来时一般快速地退下去了。
虽然不用跪在冷冰冰硬邦邦的地面上,但身上和脚上的痛楚并没有减弱半分,相反地,它们正随着时间流逝而愈发张牙舞爪地啃咬起他的神经来。
皇帝用鼓励的眼神望着他:“饮玉方才想说什么?”
谢琢看见了他眼里的渴望和贪婪,忍着大脑里几乎要崩断血管的阵阵剧痛,尽量字句清晰道:“罪臣在漠北定州,因擅文书工数,被定州军选去协理后勤,偶然发现军中入账与朝廷拨款数额有出入……”
整个朝堂上一片死寂,就连谢首辅都睁开了眼睛,慢慢望向了数年未见的孙子,在看见他脸上蒙眼的素布后,老人始终平静的神情微微变化了一下。
这事情听起来着实是又些匪夷所思的,谢琢回来,竟然只是为了状告定州大将军有不臣之举……不,其实这件事的确很重要,但不知道为什么,将它和谢琢放在一起,就感觉哪里都不太对,好像能让这个人万里跋涉挣扎归来的,不应该是这样一件、一件……
他们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想来想去,只能归结为,毕竟是门阀子弟,吃够了外面的苦头,想靠这件事翻身回来享受荣华富贵,也是正常的,但是这么想着,他们又觉得有些异样的失落。
谢琢的逻辑很清楚,皇帝听得眼中异彩连连,一种滚烫的怪异的灼热从他眼里散发出来,等谢琢强撑着说完最后一句话,鬓角长发都被汗浸湿了,皇帝强忍着嘴角的笑容,仿佛这才想起谢琢刚受过严刑,迭声催促道:“快去太医院宣旨,着太医令来给爱卿诊治一番,此等大事,何须敲登闻鼓上告?直接宣人通禀就是了,饮玉还是这般刚直不阿,唯有这样的人才能当得起朕的丹青令啊。”
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昔日流放漠北遇赦不赦的罪臣,就一跃又回到了丹青令的高位上,像是一个笑话。
只不过没人能为了这个笑话笑出声来。
王瑗之的表情已经变了。
他不信谢饮玉回来只是为了状告赵无缺私铸军钱,不如说,这件事只是他为了换取丹青令的一个筹码,一个……重得过分的筹码。
能用定州大将军的性命去换取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即刻拟旨,传定州军赵无缺进京,就地卸甲,暂封军印,不得率卫,不得延期,即刻动身。”
谢琢无动于衷地听完了皇帝的宣令,而后再度拱手,从袖中取出了一卷压得厚实严密的纸卷,捧着这本未曾装订的书册,高举过头,再度俯首:“陛下容禀,此臣所述《六年战役》新修史记,日前已令各书坊刊行天下,现呈告陛下过目。”
皇帝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就僵硬在了脸上,凝固成了一个有点呆的表情:“嗯?”
谢琢不急不慢地将自己的话再说了一遍,连语速神态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不仅是他,连文武百官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给弄得一懵。
刚才不是还在说赵无缺吗,怎么转头又变成六年战役的修史……
等等,六年战役的史书?!谢琢写完了?!他什么时候写的?他写了什么!
不少贵胄的神情上都出现了异样,一双双眼睛如铁钩般死死挂在了谢琢手中那卷厚纸上。
皇帝的面皮抽动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也许在谢琢进门的第一时间,就把他拖出去砍了才是最好的选择。
第157章 为君丹青台上死(二十二)
丹青令掌史书记撰, 评说帝王功过、人世百代兴衰,是个看起来不那么重要但又意义非凡的存在,确切地说, 丹青令管的是死后的功过分说, 活人的事情其实与他们并不相干,因此无论什么朝政大事,都轮不上丹青令参与发言。
这样看起来, 丹青令也就是个听上去清贵实则无权无势的官职罢了。
不过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人都不会这样看轻丹青台上那群硬骨头史官,尤其是老了之后格外好面子且心思敏感多疑的皇帝。
皇帝这几年明里暗里向丹青台索要了好几次起居注, 想看看史书上是怎么写自己的,不过先代有规,皇帝不得翻阅自己的起居注, 他能看到的东西也不过是史官修修改改后拿出来的删减版,这都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东西。
看完了删减版后的皇帝更加不满足了, 他渴望知道那些不能被自己看见的东西里到底有什么, 后世人会如何评说自己。
一生浸淫在权力和富贵中, 尽天下人之力供养,少时是悠闲富贵闲王, 长大后家国倾覆的危机也没有压在他肩膀上, 等四海即将平定,帝王连同储君都先后崩逝,多少人拼死拼活去抢的皇位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落到了他怀里, 可以说皇帝这一生都顺遂无比,令人连嫉妒之情都无法升起。
这样极度顺遂环境下长大的皇帝, 就像是一个永远停留在孩童时期的不健全人, 无论外貌如何苍老, 他都称不上是一个心智健全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