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降维(236)
谢首辅听闻王瑗之和桓真知的事时,眉头都没有动一下,只是点点头,转而问起了另一件挂念已久的事:“……漠北那边,有没有消息传来?”
家仆垂首而立,摇摇头:“商队多方打听,都没有听闻郎君的踪迹,三年前的初冬,定州的确接收过一名自京城而去的流放犯官,但是不到一年,那名犯官就患病身亡了,商队派人偷偷掘坟开棺,里头确有一具尸骨,但仵作看了,其人身形骨骼粗大,并非官僚人家出身,绝不是郎君。”
谢首辅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家仆便道:“而后商队回转南下,沿路分拨将几条通往京城的必经之路都走了一遍,但是根本找不到有关郎君的只字片语,也可能是时间过久,客店旅舍都记不清来往客人的缘故……”
“要么……”他犹豫了一番,不敢欺瞒家主,只能低声说,“要么,就是郎君转向塞外北蛮的地方了……”
他到底还是没敢把最可能的那个猜测说出口,郎君没事情去北蛮的地盘做什么?可他如果南下返回,在这么铺天盖地的寻找下,绝不可能不露一丝形迹,能两年多不闻丝毫音讯的,也只能是……
谢首辅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他怎么可能想不到那个最差的可能性呢?
“你是想说,饮玉已经死了吧?”
老人用沙哑的声音缓慢道。
家仆悚然一惊,深深垂下头颅:“仆不敢!郎君吉人天佑,绝不会——”
他的话没有说完,谢首辅倦怠地摆摆手:“行了,下去吧。”
家仆倒退着走到门口,谢首辅忽然道:“把找他的人都撤回来吧。如果他真的死了,也不必为一具尸骨奔走;若是他还活着,这般寻找都不见踪迹……可见是他不想露面。”
家仆应诺退下,谢首辅摩挲着手中的白玉盏,如同这几年不停歇的自问一般,再次轻声喃喃:“饮玉啊饮玉……你在哪里呢?”
在这么自问的时候,他还不知道,他惦念担忧数年的孙儿,即将以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他们面前。
京城通衢门连接大夏最为繁华的朱雀大街,横举铜驼大道,这里汇聚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异族之人更是多如牛毛,每天如织如潮的人流汹涌汇聚在通衢门前,等待着进入这座大夏的都城。
朱雀大街的尽头就是展翅欲飞的凤凰台和如明月亭亭的丹青台,从通衢门而入,抬头就能看见凤凰台之上翘角飞檐高展如翼的宫殿楼阁,以及侧旁造型典雅似兰草蔓蔓的丹青台阁顶,楼阁亭台身披霞光直上云霄,宛若仙人座下金银台,日月照耀,霓虹披举。
多少首次来到京城的人都是被这一眼给震得不能自已。
“有劳。”
守城小吏麻木地接过一块路引——这就是一块刻在竹片上的身份证明,证明此人乃是大夏治下良民。
和路引一起的还有两文入城费。
捏着竹片和铜板的手指瘦削伶仃,骨节像要刺破皮肤,青色的血管攀爬在满是细碎伤口的手指上,将造型优美的手指美感破坏的一干二净。
路引竹片边角光润,小吏瞥了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大夏最低一等流民所用的路引,只有乞儿贱籍才会持有这种路引。
他抬头看了一眼,来人衣衫破旧,头发蓬乱地堆在脸侧,遮蔽了大半张脸,粗布麻衣上满是陈旧的补丁,不甚合身的衣裤穿在他身上颇有种可笑的滑稽感,就像是一块破布挂在了细瘦的骨架上,裤脚遮不住他的脚踝,过短的衣袖寒碜地露出他骨骼突出的手腕,二最为醒目的就是他缠系在脑后的那一截深青色布条和手中的竹杖。
是个瞎乞子啊,小吏漫不经心地想,这种身有残疾所以想来都城权贵脚下套一口饭吃的乞丐他见得多了。
这么想着,他难得大发恻隐之心,提点了瞎子一句:“你入了城便往西去,找谢家宅邸,谢首辅宅心仁厚,他家定期给乞儿流民放粥的,你去等着,说不定还能蹭上两个馒头。”
瞎子听了,默然了一瞬,而后轻轻点头,声音低哑道:“我知道了,多谢提点。”
经过通衢门深邃的城门甬道,迎面就是云霄中屹立的凤凰台和丹青台,两旁的人走忍不住停下脚步发出了惊叹,明明什么都看不见,那个瞎乞丐也像是若有所觉般停了下来,面向远方,仿佛也在凝望那两座穷尽人力也无法构建的艺术品,停顿了一会儿,而后微微低首,竹杖点着地面,顺着涌动的人流无声而静默地缓缓往城中去了。
与此同时,从内城驶出的数辆马车驱开人群,马车帘壁上绣有盘曲的鸾鸟,车驾带着叮咚鸣乐和冷香阵阵从人群中穿过,守门小吏眼尖识趣,迅速呵斥人群让开道路让士族车马出去。
旁观的人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小吏堆起笑脸上去与驾车的车夫说话:“……尚书大人又要出城?早些时候桓家的车驾已经出去了哩。”
车夫坐在车辕上居高临下地瞅了小吏一眼,无可无不可地笑骂了一声:“郎主的事岂是我们可以过问的?”
小吏立即笑嘻嘻地打蛇随棍上:“那是、那是……不过今日风大,怕是要下雨,城门或许要早些关闭——啊,尚书大人要回来,自然是会留有侧门的……”
大约是停留了过久,后面车厢里传来指节叩击车壁的脆响,车夫面色一凛,迅速朝小吏使了个眼色,小吏会意,提高声音朝围观的人群大喝起来:“看什么看?赶紧让开道路!”
车驾逆着人流慢慢驶出了通衢门,在离开城门那一瞬,车中的王瑗之忽然不安地蹙起了眉头,他揉搓了一下指尖,怎么也无法按捺下心中突如其来的忧虑。
他一直在和桓真知合作寻找饮玉的下落,试图把他拦截在路上,但是不管是他还是桓真知,甚至他还打听到了谢首辅派出的人的动向……无论是哪一方,他们都没有找到任何一点有关饮玉的下落。
没有任何消息并不是好消息,相反,随着时间过去,王瑗之的心愈发地高高提起。
饮玉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他一直不明白他为何要轻易自请流放漠北,这个疑惑在长久的思索中变成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如果、如果饮玉一直没有放弃重编史书的想法,那他此番前往漠北,除了收集史料外,还有什么解释?
更糟糕的是,他偷偷派去漠北的人回来告诉他,定州城里并无饮玉的踪迹。
——饮玉失踪了。
王瑗之的心从听见这个消息开始就在疯狂下沉。
他不信饮玉会轻易死掉,那他的消失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有预感,饮玉或许正在回返京城的路上,一旦他回到京城,他一直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而且这次的风暴将会比三年前更加的可怕、更加的……无法挽回。
这是一条死路,所以饮玉,千万不要回来。
第154章 为君丹青台上死(十九)
买一碗冷水面需要一文钱, 好在配送的腌菜免费吃;
旅店的大通铺是很便宜的,但要是单独开一间上房的话就要二十五文了,不过好在他只需要住两天, 稍微挤一挤, 也不是挤不出这些钱——更何况还有从冷水面摊子上塞了半肚子的腌菜, 足够省下一天的饭钱了;
大头在于购买竹纸笔墨的钱,自古以来任何和知识文化有关的东西都不是寻常贫民能够随意触及的,许多人家的孩童一直到蒙学结束才有机会摆脱沙盘树枝拥有最为粗陋的纸笔。
掏光了身上几乎所有的钱财,买到了三刀质地中等的纸笺, 还厚颜向店家乞不用的笔, 最后被那名不耐烦的店家驱赶着推出了门, 一支快坏了的秃笔砸在他身上。
“咄咄咄,快走吧快走吧,别在店里碍我的生意了, 一个瞎子,买纸笔做什么?还不如改换一下你这身行头去骗点钱。”
被驱逐出门的男人沉默着,没有生气也没有扭头就走,他侧耳循着方才的声音听了听, 蹲下在地上摸索了一番, 把那支笔握在手心,熟练地一捋笔尖零落的毛,心里就对这支笔有了个大概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