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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降维(237)

作者:大叶子酒 时间:2022-04-07 09:57 标签:穿书 爽文 无限流 恐怖

  笔管圆润,触手滑腻, 锋毫细腻,根根笔直, 弹性丰富, 尽管已经是一支秃毛笔, 但也能分辨出它绝对是出自名家之手的精心之作。
  “秃毛笔配落魄人,正是恰到好处。”
  店老板听见那个瘦削狼狈的瞎乞丐仿佛说了一句什么话,狐疑着去听的时候,对方已经抱着那一叠纸张和笔,缓慢地顺着街道墙根走了。
  和他脏兮兮的狼狈外表不同,他的背影挺拔如松竹翠柏,店老板迎来送往这么多读书人,有这样风度气质的人无一不是出身名门腹有诗书的郎君,怎么今日随便见着个乞丐就有这种气态了?
  真是奇哉怪也。
  被感叹了一番的瞎子用竹杖点着凹凸不平的地面,缓缓走回落脚的客栈,吩咐他无事不要打扰,便紧闭上门户,竟是要闭关修炼的架势了。
  尽管是京城,但这种小客栈的设施也不过是一般,几步就能走尽的屋子,墙壁黑沉沉泛着多年未清理的油光,干巴巴的被子耷拉在床上,有飞虫跳蚤隐匿期间,窗户和窗框合不齐楚,被晚间的风一吹,便发出轻微的哐哐声,不响,但有些闹人。
  除此之外,这间屋子就只有一张四方的木桌合两条长凳了,男人弯腰擦了擦桌面,将买来的纸笔放在桌上,还有向小二讨来的一只充当砚台的破陶碗——
  这样简陋到可怜的几件东西,就是谢饮玉现在拥有的全部了。
  屋外月光平等地洒向大地,屋内黑沉沉一片,失去双目后唯一的好处似乎就是不用再耗费夜间照明的灯盏,谢琢运笔如飞,明明是双目失明的状态,字句落在纸面上的痕迹却比流水倾泻更为流畅。
  似乎他笔下的所有东西,都已经被他咀嚼诵念过无数遍,记忆深刻到不需要思索便能流淌而出。
  他用左手点着纸面,确保纸张不会歪斜,脸上神色沉静,在底层世俗漂泊的两年丝毫没有让他放下执念,不如说,反而将他骨头里那一把滔天的火焰给燃烧得更为猛烈了。
  “承平二十六年秋,天大旱,渭南十五州颗粒无收,漠北边境粮草十不存一,上使戍北军尽取民用,常平、天丰二仓皆空,北蛮南下劫掠,为定州军所阻,战局焦灼,定州连发塘报十道入京告急……”
  “漠北大饥,人相食,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兵火过处,丈夫死绝,妻子离散。”
  “承平二十七春,北蛮困定,定州大将军赵央率军列阵,死战不降;定州大将军赵检护城中百姓出逃,死战不降;定州大将军赵极以身犯险,阻断北蛮追击后路,死战不降,为北蛮戮尸枭首。”
  “北蛮掘尸坑丈余深,坑杀夏军,火烧绵延,赤地千里,此后数年,不为牧者驻。”
  “定州大将军赵无缺固守城门数年,粮草渐缺,掘草木、净土果腹,地力贫瘠,烹军马为食,后有伤者请死以活众,众谎称之为马肉,分而食之,至守军渐稀,百姓无以活,易子而食者众,城内哭声震天,赵无缺献城请降。”
  “北蛮南下,连克儋、平、余三州,每下一州,必行屠城之举,烹煮民众为乐,中衢大道血深数寸,尸积成山,哀痛之声摄耳惊魂,城中四下火起,赤光响应如雷电,哀顾断续,惨不可闻,夜鸦昼飞,竞取尸食,见人不避,目赤如鬼,甚者,有撕咬尸首吞吐取乐之行。”
  “此战绵延数千里,渐成对峙之势,北蛮据江山半壁,大夏颓靡,竟呈亡国灭种之象……”
  柔软的笔尖摩挲着纸面,发出春蚕食叶般柔和的沙沙声,要将这些苦痛的哀恸、血腥沉冷泛着生铁气味的仇恨,全部付诸沉默的笔端,在这样宁静的夜里,代替那些含冤死去的厉鬼们,倾吐出令人毛发悚立的哭嚎咆哮。
  泛黄的纸面上覆满了文字,而后被吹干推到床上,等到夜色将尽,不大的床铺上已经满是墨迹淋漓的纸页,一张一张,如同招魂的白幡,在窗外吹入的冷风里发出簌簌的响声。
  “……余闻此事,恭记烈女名姓如下:桃畔、琉璃春、窈窈、半子、阮娘、玉人……——《义人传·廿三烈女》。”
  “……平州覆,有幸者得活,告余以丧乱事,不敢擅改,谨记如下:……有二妇散发露肉,足陷泥中蹒跚而行,一妇犹抱一女,蛮军以鞭趋之,夺其女弃掷泥中,后军奔马而行,顷刻不见女影。数十人如驱犬羊,使绳索连缚诸妇女,累累如环相扣,遍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嚎泣不绝。”
  “沟塘之中,储尸贮积,手足枕藉,颅腹剖离,血入水碧赭,化为五色,望者魂魄欲飞,池为之平。”
  楼下的小二拿着布巾擦拭桌面,一边擦一边时不时抬头看看楼上,看得掌柜忍不住捏起一颗手边的瓜子壳扔到他头上:“仔细!臭小子,看什么呢?”
  小二折叠起擦过的那一面,翻过干净的一面继续擦,笑嘻嘻地凑到掌柜身边:“叔,楼上那个瞎子,你说他在房里头干啥呢?这都快两天了,也不见出门,也不见要吃的,莫不是来找个地方了断的吧?”
  掌柜的狠狠白了他一眼:“晦气话!哪有人会找个客栈来寻死的?找死还花钱干什么?路边随便找块树杈子上吊不是正好?”
  话虽这么说,掌柜的也有点心神不宁起来,兀自打了半天算盘,眼神也跟着时不时往楼板上飘过去,飘了几次后,他终于忍不住了:“你——去楼上瞅瞅,就问要不要个饭什么的。”
  小二应了一声,把布巾抄在手里,蹬蹬蹬冲上楼梯,正要抬手敲门,紧闭了快两天的门却自己开了。
  “喝——”小二下意识往后仰了仰,避开面前这人脏兮兮的褴褛衣衫,强行撑出一个笑容,“这位……客官,可是要小的帮您做点什么?”
  乞丐住店,嘿,真是新鲜事,要不是好几天没开张了,谁会接一个乞丐来住店。
  小二在心里腹诽了一通,想起面前这个人是个瞎子,索性连笑脸也不摆了。
  瞎子对他的表情变化全无察觉,伸出手,将一点夹杂着铜板的小块碎银放进小二手里:“帮我去买一身合适的衣物,要里外都干净的,还有,替我打一桶热水上来,有劳。”
  小二愣了愣。
  他没想到,这个瞎子的声音居然还挺好听,低沉温柔,字句富有琴瑟弹拨般的美感,高低有致,字正腔圆,是全然的京城口音,还是那种名门子弟会说的雅言。
  一个会说雅言的乞丐?!
  小二掂量着手里的钱财,自顾自脑补了一通落魄郎君的生平故事,眼中顿时带上了些许同情:“哎,客官稍后,这就去办。”
  “一号上方,热水一桶,成衣一身——”小二一边大声呼号,一边下楼,步伐轻快地转向了街对面的成衣店。
  一桶热水很快被抬了上来,谢琢细致地洗去身上的脏污,把皮肤搓的发痛才停手,小二买来的衣服里外齐全,他看不见颜色样式,但上手一摸,就能发现这衣服做工也还用心,袖口襟口甚至还有绣上去的纹路。
  谢琢用指尖细细地摸过去,发现那纹路竟然是蔓生的兰草。
  兰草。
  他披散着湿润的头发,蓦地笑了起来。
  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奇异之处?
  以兰草白泽为记的丹青令,兜兜转转又穿上了这件衣服。
  坐在桌前,他认真地将长发束起,抹平鬓角细碎的发丝,用棉布缠绕住伤痕丑陋的双眼免得惊吓到旁人,最后将衣襟抚平,挺直脊背,抬高下巴,任凭大袖自然垂落。
  当这衣带当风,大袖垂曳,如松如玉的郎君环抱数叠纸卷下楼来时,小二和掌柜都惊呆了。
  下楼来的郎君宛若是从话本里走出来的高门子弟,通身气度华彩不凡,像是要飘然乘风逐月而去,尽管他穿的只是寻常的浅青色大袖衫,但这平凡的衣服被他一穿,也显出了某种高贵的质感来,让小二不由得怀疑,自己不是随意指了门口悬挂的一身滞销货吗?怎么好像是捡了个大漏似的?
  不不不,住在他们店里的就是一个瞎子乞丐吧!这、这怎么下来的……竟然成了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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