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不出再见(135)
面容苍白,毫无血色,任谁看了都觉得307住了两个病人。
周照在门口驻足良久,不知道做得是对是错。
就好像所有人都在犯错,而这错却是眼下的最优解。
周景池伴着药力安安稳稳地睡着了。与此同时,游离在黑暗和虚无中的赵观棋突然发现那些温热的红色涟漪不见了,他的鳃也消失了。陆生动物在水底的濒死感和极度呼吸欲席卷而来,他浑身都疼痛非常,撕扯他的水草像是长了嘴巴,把他的血肉都吸走。
快要死了吗,快要死了吧。他猛地睁开眼睛,在刺眼的阳光和浓烈的药水气息中急促呼吸。
热气喷薄在氧气面罩上,他艰难地转动眼睛却发现很难看清任何东西。他不自觉地蜷了下手掌,确定自己还在人世。
天花板是灰白的,像一块需要填补涂画的电子白板。
回忆乍然如梦魇潮水一般扑向他。
奔跑、大雨、苹果、礼花下的生日快乐、蓝得像海的眼睛。一切像降格拍摄却以24帧每秒标准格播放的影片。一片混沌在眼前快闪、倒退。温度、颜色和形状都接近扭曲。他恍惚觉得这是回光返照前的恩赐,然而一切都尘埃落定时,留下的只一个模糊的短发剪影。
他见过的,那种形状的剪影,是在哪里?
头痛欲裂中,在沙发上打盹的许朵蕤撑着的手掉落,她惊醒了,第一眼看见空空如也的陪护床,还没来得及尖叫着跑来跑去,又看见睁着眼睛艰难转头的赵观棋。
赵观棋就在那样大叫的声音中彻底清醒了过来。病房里很快塞满了人。主治医生笑盈盈地同周照交谈,许朵蕤在一众护士人墙后努力窥探。人墙中一个护士笑眯眯地盯着赵观棋,像在恭喜他。只可惜他还没来及说谢谢,那个小护士就因为开小差没答出带教医生的问题跟在人流中灰溜溜地走了。
房间一下子变得好宽敞。床被摇起来了一半,赵观棋靠躺着,认真打量。不是,都不是,那个剪影不在这里。
周照跟着医生去了办公室,高泽洋在窗边不知道和谁拨电话,许朵蕤已经剥了一根香蕉、削了一个苹果、挤了一盆石榴端到赵观棋面前。她逗小孩一样问:“还记得我是谁吗?”
赵观棋看着那些水果,长久不开口说话让他对语言失去掌握,他磕磕绊绊地摇头说:“你削的苹果...好,好丑啊。”
“可能是创伤后逆行性遗忘。”从办公室回来的周照安抚一个人闷啃苹果的许朵蕤,“过几天就会好。”
“那他岂不是失忆了。”许朵蕤一边泄愤,一边啃自己坑坑洼洼的苹果,“小池怎么办啊。”
“可能只是不记得你。”周照回答。
许朵蕤大骂道:“滚!”
“可能只是记不得和我相关的人。”被踢了一脚的周照重新回答。
慢慢抿着石榴的赵观棋忽然停住了,他先是看了眼被踢了一脚的周照,随后望向门口。
周景池怀里的花因为奔跑急速衰老,不少花瓣歪歪扭扭,卡片掉到缝隙中,此刻因为倒拿的姿势正摇摇欲坠。
花坠到地上,赵观棋来不及担心,那个剪影就这样朝他扑过来,他下意识捂住石榴籽,愣怔地看着周景池掉眼泪。
“不要哭。”他急急慌慌地劝。
赵观棋看着周照在那个人耳边说了句什么,那个人立刻握得他手很疼,眼泪汪汪地问:“你记得我吗,我是谁,你还记得吗?”
“我...”赵观棋想说你压到我的输液管了,但那个人哭得梨花带雨,他只好改口,“我记得。”
“你,给我唱歌。”他声音小小的,胡乱重复道,“你声音唱歌给我听。”
“好...好...”
许朵蕤快被这场面感动哭了,捂着半张脸接话:“我就说有用吧,是不是好好听?”
赵观棋看向周景池:“好难听。”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被攻击的周景池也笑得掉泪,他说:“...我在等你回来。”
“不要再哭了。”赵观棋忽然发觉寻找的剪影就是面前的人,他犹豫着握住周景池的手,想到醒不过来的噩梦,很认真地说,“你的眼泪,快把我淹死了。”
说话还不是很利索,周景池却听得一清二楚。
“你梦见我了对不对?”他问。
“我梦见,你的泪水。”赵观棋回味那种涟漪,“热热的。”
逆行性遗忘像把一个人部分重置,大大小小的创口像把一个人重新拼凑。周景池发觉赵观棋变得些许拘谨,更准确些,是小孩子气。
小孩子别扭却喜欢听故事,喜欢吃好吃的,喜欢有人在床边陪他说话,更喜欢目不转睛地盯着人不放。周景池很快就适应了那种注视,赵观棋一看他,他就问:“你在看什么?”
赵观棋每次回答都不同。
“我想喝水。”
“你的外套看起来好冷。”
“这个故事不好听...我要听鬼故事。”
“为什么你削的苹果这么圆?”
“今天的饭好好吃,你是大厨。”
“下雪了,你这个帽子会打湿。”
周景池一一回复,乐此不疲地和赵观棋玩伤心又无可奈何的文字游戏。赵观棋似乎把他忘得差不多是实打实的坏消息。而好消息是,他们正在重新认识。
他有意地避开亲密接触,即使医生说肢体接触更有可能让赵观棋找回记忆。
周景池想这样也很好,他还没有占过先机。这样他可以先向赵观棋走近。看他脸上的每一颗小痣,考察他挑食的习惯,最后说我爱你。
初雪过去大概一周,梅市异常地升温,化雪的声音滴滴答答地响了一整夜。赵观棋身上所有仪器都撤掉了,半夜在开着空调的房间一个劲里叫冷。
周景池一开始以为是梦呓,抱着自己的被子盖到赵观棋床上,发现他正大睁着眼睛。两床鹅绒被堆在身上,周景池问他:“现在感觉好些了没有?”
赵观棋不作声,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又被隔帘打碎成更柔和的光圈,周景池站在那样的光圈里静静看他。
“还是冷,化雪好冷。”
“那我再去抱一床被子给你。”周景池说着转身。
被子边沿忽然伸出一只暖洋洋的手勾住他。周景池僵在原地,转过身。海胆头的赵观棋掀开半边被子,让出空间。他侧躺着跟周景池说:“你上来,和我一起。”
“什么?”周景池抠着裤子,止不住地紧张。
“我一个人会做噩梦。”赵观棋维持着动作,“冷死了,你不是说你要对我好?”
周景池汗颜,那是前几天立下的诺言。彼时韩冀在病房里大摇大摆地刨出一袋吃的,并指挥周景池要一个上好的苹果。赵观棋很不满,不想要他吃周景池的苹果,只想让他吃许朵蕤削的苹果。
周景池冒着生命危险给韩冀削了一个,韩冀在病房三百六十度刺激赵观棋。那天赵观棋莫名生气,晚上故事听到一半就蒙头睡觉,直到周景池说以后只对他最好。
损失完美苹果的赵观棋消气了,却一直对这句话念念不忘。
“我会挤到你。”床实在太小,周景池怕碰到赵观棋的伤口,“我把床搬到你身边陪你,怎么样?”
赵观棋不吭声,那种犟牛的表情逐渐酝酿,眼看就要成型,周景池当机立断脱了鞋钻到那开着的被子里。
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赵观棋在撒谎,这里明明暖和得仿佛身处赤道。病床很小,他们不得不紧紧贴在一起。周景池的呼吸和脑子很快变得运作艰难,他抬眼看赵观棋,赵观棋也正看着他。
然而下一秒,赵观棋忽而伸手抱住他脊背:“你很暖和。”
“你为什么这么暖和?”他又问。
又是没有名字的问句,周景池三个字似乎从赵观棋的字典里自动剔除了,即使他向他做过自我介绍。
失去名字的周景池忽然就很不甘,他轻轻埋头在赵观棋身上:“你为什么不记得我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