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俗游戏(158)
席家的宴会跟旁的没什么区别,一样的铺张奢靡、纸醉金迷,纪驰烦透了这样的场合,象征性地跟人碰过杯,便借着抿酒的片刻,打量周围哪里能让他趁机溜走放松个片刻。
这么往角落一看——他就看到了夏安远。
先是注意到他的衣服。
这宴会上的人,个个衣冠济楚,哪怕是穿行在人群间的服务生,穿的也都是成套高级面料制成的制服,于是身着这种乡土学生气息版型衬衫的夏安远,即使只在角落里一闪而过,对纪驰来说还是十分惹眼的。
他当时没想别的,只是冒出个这衣服虽然没型、发皱、洗得泛旧,但看上去穿着应该是很舒服的念头。
至少比自己身上这套假模假样的西装要舒服得多。
紧接着他看到了夏安远的脸。
不知道怎么去描述,他只能说那是一张他在有生之年见过的最不一样的脸。
回想起来他都觉得吃惊,明明当时两人的距离并不算近,他竟然能在那一眼里将夏安远看得那么清晰。
发梢扫到眉毛上一点,往下是一副黑框眼镜,高鼻梁,紧抿的嘴唇。对了,最不一样的地方是眼神。他将大半的自己藏在角落,最终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在纪驰看来,简直像只误入人类社会的小动物,天真、拘谨、好奇、害怕、小心翼翼。
纪驰身边来来往往太多人了,可他从没见过像这样的眼睛。
好质朴的漂亮。
纪驰心念一动,想找机会过去认识一下,但此时正好又有人笑着对他举起酒杯,他只能暂时按捺下心里的想法。
再转头一看,那个人已经消失了。
第二次见他是在去给爷爷过生日的路上。车堵在路口,旁边正好是个公交车站,纪驰戴着耳机听歌,在红灯变绿车即将要起步前随意往外头一望,隔了两层车窗瞥见刚上车的夏安远。
他当然立即认出来他,那副碍事的丑眼镜这时候简直太可爱了,让他一眼就锁定了目标。
他问司机这辆公交车是往哪边开的,司机竟然也不知道,于是他在地图上搜了搜,得到了一整条从新城穿越到老城区的路线,让司机停在了这辆车会停的下一个站口。
他妈妈明显对他这个心血来潮的行为很不赞同,但鉴于他态度坚决,并保证会在生日宴开始前准时赶到,只能摆摆手放他下车。
人生中第一次这么迫切想要认识一个人,纪驰甚至因为太兴奋,忘记了坐公交还需要投币,和司机大叔面面相觑了好几秒,才猛地记起来这回事。往投币箱里塞钱的时候他用余光瞥见夏安远在看他,表情愣愣的。
他往最里面走,路过好多个空位,最终在夏安远旁边坐下。
按照纪驰的计划,他是想一坐下就找夏安远要联系方式的,但是又怕男生突然向男生要电话会把他吓到,只能先一边千方百计地在心里思考比较合适的开场白,一边偷偷看他。
这么一凑近,他才发现被那副眼镜挡住的脸究竟有多好看,骨相更是漂亮,跟他那股子气质搭调极了。
纪驰喜欢艺术,学画画钢琴雕塑,这样浑身上下写满落寞、忧郁、故事感和破碎感的漂亮青年人,对也正值青春的他来说有着极其可怕的吸引力。
他不小心看入了迷。那时耳机里正轮放到一首浪漫的钢琴曲,有双无形的手在他心上弹出来似的,弹得他胸腔塞满了柔软的音符,他突然想将曲子分给他一半听。
刚一动,他觉察到了夏安远坐立不安的拘谨,心提起来,又突然感到好一阵手足无措。其实是很莫名的,他不知道自己哪里让他拘谨了,过了好久才意识到,可能是夏安远坐得靠窗,太阳晒得人太热,所以他主动提出来跟他换位置。
回想起来,这个行为显得有些傻气。车上空座这么多,他俩完全可以坐到另一边晒不到太阳的位置去,更符合常理的是两人分着坐开。
所以他提出来的这个建议在夏安远略显惊恐的摇头下给拒绝了也并不奇怪。
反应这么大,他可能是个防备心很强的人。
纪驰怕自己真的吓着他,还是放弃了要电话的想法。
他想算了吧,就这么坐一程路也挺好。
同性恋这三个字,纪驰并不陌生。
不说他小舅因为这事闹得家里人仰马翻,他父辈的社交圈里也有不少人在外养着男孩子——虽然他不怎么感兴趣,但许繁星总爱跟他八卦这些。
学画好久,老师评价他时总说他技巧有余、感情不足,推荐给他许多国内外有名的文艺片,其中不乏一些同性影视作品。看这类型的电影,难免会见到一些限制级的画面,他没觉得哪里吸引到他。
相比肉.欲,更吸引他的是两位男主角之间注定晦涩灼热的感情,他们相拥时肌肉迸发的力量,他们注视彼此时燃烧着火光翻滚着巨浪的眼睛。
甚至有时候他总会横生想要将这些东西画下来的冲动,那也正是老师想要他学习的东西,但一铺好画布他就迷茫了,他根本不知道从何下笔。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感情他都未曾历经过,遑论去用画笔去表达男人和男人之间的。
这种状况直到他第三次见到夏安远之后,发生了改变。
——他竟然在他的学校见到夏安远。
那时候刚开学不久,夏天的余热还没有散去,他和许繁星几个人从老师办公室回来,刚好经过夏安远班级的走廊。忽然有人指着教室里一个女生说那是他们班班花,许繁星非要去看,纪驰靠在走廊上等他,一抬眼就见到夏安远。
阳光从方正的窗户斜斜照进来,在空中分割明与暗的界限,夏安远安安静静坐在后排的座位看书,穿跟他身上相同制式的蓝白色校服,人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头发被阳光染成朦胧的金黄,侧影像水彩画一样。
那一刻他想,如果这不是梦,大概他们有一个命中注定。
从这天起,他开始频繁地注意到他。升旗仪式、课间操、两个班级每周会重合一节的体育课,即使在别人看来,隐没在人群中的夏安远是那么不起眼的一个小点,他也一眼就能准确地找到他。
他知道他会一个人抱着冷掉的饭盒到天台吃饭,集体活动的时候总是孤孤单单,有时候碰到出没在学校侧门那只瘸腿的猫,他会留下一半的口粮分给它。
然后跟它开心地玩半天。
即使后来纪驰转到跟他一个班,做了他的同桌,一点点接近他、软化他、融入他的生活,他也很少在夏安远脸上再见到过那种笑脸。
长这么大,纪驰从来都是按照从出生时就定好的人生轨道在走,如同一个被*纵没有灵魂的傀儡。如果不出意外,他会像父母希望的那样出国,去他父亲的母校学他们给自己定好的专业,然后接手公司、和一个不怎么熟的女孩子订婚、结婚、生小孩,再在小孩身上复制粘贴他按部就班、枯燥乏味的人生。
但在他和夏安远第三次相遇的这天,一种奇妙的振奋感油然而生。
他不知道他在振奋什么,但他预感有什么东西将要改变。
他或许会因为夏安远,尝到许许多多的酸甜苦辣咸。
回家的时候经过学府路,夏安远一直扒着窗户,往外看他们之前的家,纪驰放慢车速,问他:“还是想搬回来住吗?”
夏安远沉默了几秒,“不是。”
车缓缓驶离这条街,再往前,又路过了他们原来的中学。新家其实离这边不远,闹中取静的一个别墅区,是他们一起选定的地方,交通方便,私密性强,环境也好,他上下班省时,夏安远养病住着也更舒服一点。
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前几天搬了家之后夏安远情绪就不太好的样子,但纪驰没多问,只是盯着他按时按量把药吃了,再照原定计划带他来试订好的婚服。
老板夸他俩简直天生一对,夏安远笑着说谢谢,纪驰注意到他背过身去的时候抿了抿嘴,又低下了头。
车停到车库,纪驰牵着夏安远的手进了屋,让他去开电视,趁着这工夫,他把刚才晚餐后打包的甜品放进冰箱。
一转身,夏安远耷拉着脑袋,就站在他后面。
纪驰低头一看,这人眼睛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