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子蝴蝶(98)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怎么喝酒的缘故,才一杯底的红酒江霁蓝的眼神就变得又朦胧又柔软,像远处看不清的街灯一样。是了,他知道自己找对了方向,这就是每次江霁蓝跟他说起阮幼青时的状态。
“你还没听够啊。”江霁蓝坐在飘窗上俯视着他,“来来去去,其实就是那些事。我说都说腻了。”
那是秦晓然第一次听到他用腻这个字眼形容过往。以往的开头都是类似于:你吃过八宝糖吗?你见过老式的玻璃弹珠吗?你知道几百块的那种盒式助听器吗?你见过听不清老师的话还能考一百分的学生吗?你见过父母不在身边却一句话都不抱怨的小孩吗?
所以江霁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头顶一沉,竟是一只手拨开他的刘海,用细白的手指梳理他的额发。江霁蓝看着他,眼神好像清晰了一些。
秦晓然整个人僵在原地,甚至不敢太过用力地呼吸。他总觉得江霁蓝在某一些时候,明明看着他,却是在透过他看阮幼青。他为自己的卑微而羞耻心痛,却依旧甘愿做那一秒的替身。
“我啊,总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死掉。”江霁蓝收回了手,这才让他能痛痛快快地心跳加速。
“可是最近又想,是不是该试着继续往前走呢,不然不是白白活着吗。”江霁蓝说,“毕竟,一个人被留在原地其实并不好受。”
什么意思。他到底在说什么?秦晓然甚至觉得他不胜酒力,开始说醉话了。
江霁蓝探下身来,仔仔细细地捧起他的脸,像从没认真看过一般审视好久,而后问了他一句:“秦晓然,你有没有话要对我说?”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该说什么?面前的这个人想听些什么?
在他们的关系中,他扮演的一直是倾听者,事到临头他没有主导的能力。
“算了。”江霁蓝等了许久,见他实在说不出什么便作罢,只用温暖的指腹揉开他因过度紧张而拧紧的眉心,“就当是我喝醉了吧。”
那个莫名其妙的夜晚就那样戛然而止。除了江霁蓝不习惯酒精的刺激才几口就喝醉之外,秦晓然给不出其他解释。
“秦晓然。”江霁蓝打断了他的回忆,又一次问他,“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他摇摇头:“没什么。”
“那你做什么总对幼青那样的态度。”对方笑容中藏着探究。
“……你!”他分明知道,有必要让自己这样难堪么,“你到底要怎样。”
“这话该是我问你。晓然你究竟想怎样?如果不好好说出来,那这种折磨永远不会结束。”
结束……终于还是要结束了么。这半年来,他隐约有这种感觉。
也许江霁蓝是开始厌烦他了,总在不经意间对他说,晓然你不需要这样,晓然你不必做这个,晓然,多关心一下自己。
这些话过去也有,可根本没有这样频繁。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利用江霁蓝害怕孤单这一点赖在他身边这么多年。
从十六岁开始,他小心经营着与这个人的关系,保持着让对方习惯却又不冒犯的距离。他以为他可以永远这样,留在江霁蓝身边。
“我,不觉得是折磨……”他试图最后抗争一下。他一点都不介意对方看着他会想起曾经那个“弟弟”阮幼青。
“可我觉得。”江霁蓝收敛起笑容,“我觉得折磨。尤其是之前发生了那样的事。我觉得我们不能这样一直下去。你自己有学业,家里有事业,你才23岁,不去社交应酬也不去玩,放着小少爷不做偏要来给我这么个人当保姆……这不是在折磨我么?”
……也对。
江霁蓝的脾气想来是直来直去的。他今天说出口了,必然是要就此解决。
“我明白了。”秦晓然点点头,转身便走。
七年前,他第一次见到江霁蓝是在中央公园,哥哥秦晓恩一个电话把他叫过去,向他介绍:“晓然,这是我朋友,跟我家住同一栋楼。”
“你好啊晓然,我是江霁蓝。”
“哥哥好。”他规规矩矩打招呼,看着这个体态过于纤细,皮肤过于苍白的,漂亮的哥哥。
可对方听到他一句规规矩矩的问候居然整个人怔住了,直直盯着他半天没有反应。
“霁蓝?不舒服吗?”
“啊?没有,没有……”江霁蓝回过神:“晓恩,你弟弟跟你不像啊,比你帅。”他比了比秦晓然的身高有些吃味地说,“才十六岁就比我高这么多了。”
“嗯,他小时候喜欢游泳,个子窜得快。”秦晓恩看了看时间,“霁蓝,我从下周开始要进律所实习,可能没时间陪你了。但是这小子闲得很,你要是闷的话就叫他。”
“不用麻烦,你忙你的。”江霁蓝有些不好意思。
“别,我怕他跟那群纨绔子弟出去鬼混。败家算了,那些小孩仗着家里有几个钱玩起来没底线,在你眼前至少不会惹是生非。”
“哪有那么夸张……”
他们一路沿着葱郁的林荫道慢悠悠地溜达,说起实习工作,江霁蓝对秦晓恩是满眼羡慕,又在垂头看脚下的时候变为失落。
临别时,他跟江霁蓝交换了联系方式,可很长一段时间里,对方都不会主动找他。
后来秦晓然才知道,江霁蓝与哥哥同年,却在哥哥研究生都要读完的这一年才完成大二的课业。他身体很弱,总是被同龄人远远甩在身后。他被许多人视作负累,可他却从不抱怨,只想离人群近一些。
于是秦晓然开始频繁地打扰这个生命近乎静止的人,甚至尝试带他去街头的球场看自己打篮球。每次从江霁蓝手中接过毛巾和水的时候,秦晓然看到他脸上那个温暖秀气的笑容总会觉得充满成就感。可这种笑容不怎么生动,像一个长辈对晚辈的慈爱和照拂。
“晓然,那些女孩都在看你。”江霁蓝对不远处围观的那群叽叽喳喳的观众挑挑下巴,“过去打个招呼呀。”
秦晓然对那群穿着超短热裤染着五颜六色长发的小屁孩没兴趣。虽然他自己大概也还是个小屁孩。
于是他又带江霁蓝去水族馆,去电影院,偷了哥哥的游艇,生拉硬拽带他开船出海去钓鱼。
江霁蓝在起伏的船舷边吐得昏天黑地,终于在船上对他发了脾气,他说秦晓然你有病吧,你去找你的同学朋友玩,别总来折腾我。
秦晓然松一口气,终于在这个人幽深的双眸中看到了波纹,于是开心地撩他一身腥咸的海水,再看他气冲冲地跪在船边如法炮制回敬自己,两个人很快湿透。回家后江霁蓝病了一场,对常人来说不算严重的感冒也拖拖拉拉半个多月才好转,还差点熬成肺炎。他自责,却反被对方安慰。
江霁蓝躺在病床上摸摸他的头:“你回去睡,我没事的。明天你再来看我就好了。”自此之后,江霁蓝对他的态度从一味的关心客气转变成了时不时耍性子发脾气,彻底是放下了大哥哥的架子。冬天流感高发的时候,江霁蓝一日一日坐在飘窗前,他便买了许多软绵绵的坐垫堆满了那个窗台,毫不意外地被那个人嫌丑,却也没扔掉,拉他一起坐在飘窗上看纽约偶尔飘下来的雪。
他们就这样过了许多年,在他亲身参与了江霁蓝无趣又充满严苛条文的生活之后,也渐渐发觉这份好奇与关注在慢慢变质,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他曾经怀疑过这种心疼是同情,可一场又一场春色旖旎的梦吓醒了他,这实在太荒唐。
飘窗上那束上周送来的桔梗枯得差不多,粉边白底的花瓣蜷在花瓶周围铺了薄薄一层,已经开始发干发黄。于是他像往常一样将它们拢一拢,与玻璃瓶里的残枝一同处理掉,换上早上才送来的新鲜花材。江霁蓝非常喜欢桔梗,喜欢那五片尖尖的薄瓣组成星星的形状,兴许也喜欢那句花语:无望的爱。
所以他自己也变得很喜欢桔梗。他觉得在不求回报的单相思面前,他和江霁蓝一样可怜。但至少他的恋慕就在眼前,看得见摸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