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子蝴蝶(25)
见江霁蓝没有从窗台上下来的意思,阮幼青拖了把椅子坐在旁边,拿出暑假作业铺在窗台上写起来,对方不欲开口,只时而将目光投向远处,时而收回来落在他笔尖,或者干脆看着他的脸,视线久久不离开。阮幼青习惯了,任他看着,直写到暮色四合,橘色光线柔暖,江霁蓝拿起他放在笔袋里的玻璃珠子对着光转了一圈:“怎么还留着呢.....多少年了……”
阮幼青甚少收到什么人的礼物,这颗幼年时江霁蓝送他的见面礼自是很珍贵。
那人盯着剔透的弹珠自言自语:“你知道玻璃是什么意思么。”
阮幼青抬起头,他并没有听懂这个问题。
“别写了,天暗了伤眼睛。”江霁蓝趁他思考的空挡抽走了本子合上,扔在书堆里,“哪有小孩放假第一天就这么用功的。”
阮幼青抬头看着他,总觉得对方情绪不太对:“累了?回去吃饭休息?”他问。
江霁蓝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再等一会儿吧。再等一会儿。”
“哥……你怎么了?”他莫名心慌起来,江霁蓝的眼中湿漉漉的,像下一秒就要落泪。
“小幼青。”对方撑起身体靠近他,“如果你以后见不到我了,会不会想我?”
他自然地点点头。这个问题在他来看非常多余,他的世界除了外公,几乎只剩一个江霁蓝,不要说以后见不到这种不着边际的话,就算是现在,在不能见面的另外三个季节,他也时不时会想念这个从小到大唯一的玩伴,唯一的期待。他喜欢夏天,因为夏天的时候他不孤单。江霁蓝高中花了四年才读完,按理说这个暑假过后他即将进入大学。可阮幼青感受不到一丝一毫他的憧憬和期待,只觉的江霁蓝此刻充满纠结与心酸。
“说话。说出来。”江霁蓝从他听障确诊那一天开始,就会刻意逼他多说些话。阮幼青习惯沉默,可他从来拗不过这个耐心的哥哥。
“会想。可你要去哪里?”阮幼青问。
“去……治病啊……”那人探身,缓缓挑起了他的下巴,“小幼青千万不要忘记我啊。”说完,他毫无征兆吻了过来,不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阮幼青觉得他抖得厉害。
两张嘴唇黏在一起,距离太近了,视线范围内一片模糊,只有嗅觉里掺杂着淡淡的中药味。
江霁蓝口中甜软,那是因为药物太苦,他习惯时不时含一颗糖,汽水味的蓝色八宝糖。
托在阮幼青下巴上的那只手很暖。一年四季里总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着,所以江霁蓝的皮肤总是这么暖,这与阮幼青印象中的重病患者们不一样,所以他觉得哥哥应该能好起来,他不知道要去哪里治病了,等他们再见面就应该痊愈了吧?
阮幼青就这样在脑中想象着一个健康的江霁蓝,直到被身后的一只大手扯着后领口扔到了地上。
椅子咣当一声倒下,阮幼青后脑磕在墙壁上,一阵眩晕。
“回家。”
外公不由分说将他拽起来,捏着他的手臂将他往外扯,力气大到皮肉筋骨都在隐隐作痛。
阮幼青回头看了看夕阳里的剪影,江霁蓝依旧背光坐在无边无际的橙黄色里,周身被映照出毛茸茸的光边,像下一刻就要飞出窗子的天使。
“不要脸。”外公一路上咬牙切齿,眼眶通红地盯着前方,“阮幼青,你给我听好了,以后不准再见他。”
阮幼青自有记忆以来,从未见过外公生这样大的气,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他将一向疼爱的外孙扔进房间里,坐在门外气喘吁吁地吼道:“好的不学……好的不学……我还以为那都是谣言……真是……以后不准见他了,我不让他再见你了。你明年暑假也不要回来了。对,别回来了。”
阮幼青的书包和助听器都还扔在外公办公室里没拿回来,他隐约听着外公的歇斯底里,回忆着刚刚离奇的一幕。
接吻对于一个14,5岁的少年来说太过新奇,这样旖旎的遐想来自浪漫的小说电影,可认知中该是属于一男一女之间的亲密互动,他没想到相同性别的两个人居然也可以。
这不该是基于……爱慕与喜欢的行为么?
夜里他辗转反侧,老旧的单人床嘎吱作响。他心口泛起阵阵悸动,所以江霁蓝是……喜欢他么?不然为什么不像外公或者幼时记忆中的父母一样,只是亲亲他的脸颊,而是要跟他接吻?那自己呢,自己也喜欢江霁蓝么?虽然吃惊,但他并没有排斥这个吻,甚至隐隐兴奋着。原来,他也要迎来自己的初恋了么?只是没想到对方会是默默陪他长大的那个人。
一切发生的太快,他将这些来不及求证的问题一一记下,下次见到江霁蓝的时候他要问清楚。
可他再也没能见到他。
他们意味不明的初恋夭折在了襁褓里。
那时候的疑问留在心里,被阮幼青在独自成长的日子中,一个接一个找到了答案。
他终究是明白了那个问题的意义,玻璃,就是那个年代里同性恋的其中一个代号而已。
江霁蓝是同性恋,他也是。
他不知道自己是受到江霁蓝的影响,还是天生就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他不会对女孩子过分关注,在不算躁动的青春期里他的目光也只为同性而吸引。
阮幼青将玻璃珠子扔回盘子里,忍不住笑了笑。
这种心动的感觉,实在是久违了。
“老大!!!”许涵艺提高声线,“你听到了没啊!”女孩子皱起眉头。
“什么?”唐荼一愣。
说不上是第几次了。这几天他频频走神,罪魁祸首便是那个莫名的亲吻。他当然没有傻到去问阮幼青为什么要吻他,那个年轻的艺术家第一次被藏家如此肯定,一定是兴奋到无以复加的,他不知该如何宣泄感情,恰巧自己站在旁边而已。不然还能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喜欢么?不过一个轻飘飘的吻,自作多情也要有个限度。
艺术家们从来都是这样令人难以招架,他们直白,他们浪漫又轻佻,你永远也不会清楚他们究竟在想什么,唯一确定的是这世界上的一草一木在他们眼里兴许都比你重要。
“我刚刚说,顾影电话打过来几次了……”许涵艺说道,“你还是不见他么?”
“是有新作品么?”唐荼将眼镜搁到桌子上捏着鼻梁。
“……他没说有。”小姑娘回忆了一下,“好像签约之后就没什么新作品了,这都半年了……”
“那你抽空再去看看他就好。告诉他我在忙。要是他主动提续约的事你就暗示他我没有这个意思。”
“老大,我听他的语气不太对……”许涵艺有些为难,“他,那个,你那次在酒吧撞见他嗑……那个什么之后……他好像就不太对了……”
“嗯。”唐荼从文件夹中找出一份合约,“还好第一批年轻艺术家签得都是半年的合约,没几天了,忍忍吧。”
创造力,灵感都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但他绝不能接受一个艺术家用药物来激发这些珍贵的感受,这就像是偷窃来的,他决计不会再跟有药史的艺术家续约。
“……我早知道你不愿意跟我续约,呵。”
许涵艺猛一转身:“顾老师?你,你怎么进来的??”
办公室门口站着一个形同枯槁的男人,他的状态像是喝醉了,脚步踉跄冲唐荼的办公桌一步一步走过去:“你以为我想吗!你以为我想这样吗!可是我画不出来了!你不帮我!也不愿意等我!你既然这么看不起我,当初又为什么答应跟我签约,为什么鼓励我呢?”
“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坐吧。”唐荼不慌不忙,冲他笑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涵艺,去倒咖啡。”他看了自己的小助理一眼,许涵艺一向机灵,应该会去叫保安才对。
他不知道这个人怎么上来的,但不过三四个月没见,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不难联想是怎样造成的。有些东西沾上了就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