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枝欲孽/That Irresistible Poison(26)
“殿下,”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跟希恩打招呼,稍微躬了躬身。“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您,毕竟之前……”他没说下去,苦恼地搓了搓自己的肩膀,脸上隐隐浮起淡蓝的血色。他是个可人儿,真的,算是希恩最喜欢的之一。
“之前?”希恩挑起眉毛,和善地笑了,假装不知道周围的人都在竖着耳朵偷听他们的谈话。“你是指我终于摆脱了我不想要的契绊?”
德纳乌的脸色豁然开朗。“当然,殿下。请原谅我的放肆。我发誓我没有听信那些谣言——我只是……”
“我一点儿也没怀疑过你,”希恩笑着说。“了解我的人肯定知道,解除契绊当然是我的决定,只是不巧我还没达到年龄,所以我就跟克萨’恩赫’查阿利商量好,由他出面办理手续。”
“我懂了,”德纳乌回以微笑。“这么说的话,我很高兴您即将获得自由,但愿您别嫌我太心急,殿下。”
希恩觉得浑身不舒服。他一向挺喜欢德纳乌。德纳乌的为人跟克萨正好相反:友善,平易近人,有亲和力,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希恩的迷恋,即使他相当理解卡鲁维亚风俗,知道希恩结了契,永远不可能回应他的感情。不过现在他似乎燃起了希望。
希恩觉得有点内疚。他咬住嘴唇,想着怎样反应才不会让这位异星人抱有太高的期望,同时又不会伤害他的感情。
谢天谢地,这时,另两位客人走了过来。希恩摆出最好看的笑容迎接他们。
接下来的几个钟头,希恩一直在跟一些不相干的人客客气气地打交道;他摆出自己最迷人的笑脸,假装听不懂他们直白的羞辱。累死人了。让他不忿的是,他不得不这么做。不过,能向克萨证明他完全有本事把人笼络过去,他还是很得意的。
克萨没像往常一样提前退场。他没有走近希恩,只是偶尔向这边瞟一眼;可他就在舞厅的另一边,正是那股存在感为希恩注入了能量,同时也振奋了他的精神。他要让克萨看看,过了今晚,整个舞厅的人都会被他迷得团团转。
希恩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像穿花蝴蝶似的与人交际,不时顾盼自得一番,直到凌晨才精疲力尽地停下。他周围那些赤裸裸的同情眼神消失了,嘲讽的议论与窃笑也在他的拉拢下不见了。
他做到了。他向克萨——也向他自己——证明了,他能做到。
希恩环视舞厅,迫不及待想找到克萨在哪,然后让他尝尝打脸的滋味。
但他没在任何一处。
克萨离开了。
他走了。
希恩像泄了气的皮球,他的笑容渐渐消失,一种空虚感落在他心底。刚刚的满足与得意变成了一种苦涩的感觉。他恨这种感觉,他恨克萨。他恨克萨再次破坏了一切。
“我真为你自豪,亲爱的,”在回宫的路上,女王对他说。“你处理得很好,令人敬佩。”
希恩耸耸肩,闹脾气地盯着传输舱的墙壁。他只想回家,在屋里一个人待着自艾自怜。
“出什么事了吗?”女王问。“你不太高兴啊。”
希恩不知道她怎么发现的;他紧闭了灵盾,防止任何人通过亲缘感应感知他的情绪。可话说回来,她到底是他妈妈,知子莫如母。
“他先走了,”希恩嘟囔道。“我想向他证明我能让那些人回心转意,可他居然走了!”
一阵沉默。
“谁?”王后的语气有些不忍。
“克萨,还能有谁?”
这次的沉默比刚才更久。他的双亲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不太明白她们是什么意思。
女王一脸苦恼。“亲爱的,”她缓缓说道。“你为什么要在乎?”
希恩气冲冲地瞪着墙,不说话。
王后一脸担忧地打量他。“议会赞成批准克萨的请求,你现在随时可以正式与他解除关系。你为什么还要在乎他怎么想?你一直都不想跟克萨结契呀。我以为你会开心得不得了,尤其现在你已经扭转了公众的看法。这件事已经正式过去了。你终于达成了心愿不是吗?”
希恩抱起双臂。“那也一样。我想向他证明我能做到。”
“亲爱的,你用不着向他证明任何事,”女王的语气带上了疑虑。“他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了,无视他就好。就让一切过去——”
“我做不到!”他突然崩溃了。
两位母亲不知所措地望着他。突如其来的沉默让他耳朵里嗡嗡直响。
“我做不到,行吗?”希恩嗓子发紧。他移开视线,颤抖着双手耙了下头发。
当他们抵达王宫,他终于能从双亲的注视中逃开时,他大大松了口气。她们看他的目光仿佛觉得他失去了理智。
他自己也开始这么觉得了。
卧室的门在他身后合拢,轻微地“咯哒”一响,一点儿也不解气。希恩大步往里走,在桌旁突然停下脚步,盯着桌面。克萨那条白色的狗屁领巾正搁在那儿。
希恩踹了桌子一脚。桌子倒了。
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碎了,但他不在乎。他抓起所有目之所及的东西,扔出模糊的视野:祖上传下的无价之宝、充满异国情调的外星纪念品、古董书、顶尖的电子产品——在他的怒火中无一幸免。
一个仆人跑进来,看见满地狼藉,停住了脚步。
“出去,”希恩低吼。
那个仆人立刻退下了。希恩抓住床柱,全身脱力地靠上去。一声啜泣闯出他的喉咙,然后又是一声。那哽咽的声音听起来很可怕。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坐在地上的。腿上传来一阵剧痛,也许是他压住了某块尖锐的碎片。他的嗓子也闷闷地疼,却不知是为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怎么湿了。见鬼,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呢?
第十七章
又过了二十一天,希恩收到了议会发来的公函,通知他克萨的请求已经获得批准,契绊将在三天后解除。
希恩盯着那份公函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把多功能交互仪收回口袋里。
杰靡尔不再挤眉弄眼地逗女儿,抬起头来看着他。“坏消息?”
“不是,”希恩挂上浅笑,把目光集中在泰妮身上。四个月大的小公主也笑嘻嘻地看着他,绿眼睛闪闪发光,她伸出一只胖嘟嘟的小手去抓希恩的头发。
“其实是好消息,”希恩说。这个消息用不着瞒着杰靡尔,他是王储,本就是议会成员。在议会中,每个氏族有两席,一席属于执政君主——他们缺席时由他们的配偶替代,另一席属于王位继承人。除非杰靡尔没参加议会最近的一次会议,不然他应该已经知道了。如果希恩想隐瞒什么,只会让家人更确信他状态不好。
他状态好着呢。
他挺好。他从没这么好过。他就是烦近来家里人对他的态度,仿佛他是个定时炸弹。对,他是砸了几件十分珍贵的传家宝,那又怎么了?那也不代表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会崩溃啊。
那件事说明不了什么
他好着呢。
“克萨的请求被批准了,”他的笑容更大了。“再过三天我就自由了。”
他感觉到杰靡尔在望着他,但他依旧看着泰妮。她终于抓住了希恩的一绺头发,得意地哼了一声。
希恩轻声笑了。“好吧,但是别拽,行吗?”
泰妮拽了,还挺使劲。
希恩大笑着从摇篮里抱起她,把脸埋进她那散发着甜香的头发里。他能感觉到杰靡尔还在观察他。
“你想聊聊这件事吗?”终于,杰靡尔还是问了。他的语气听起来不比希恩自在。
希恩停了一会儿才抬起头与哥哥对视。“聊什么?”
杰靡尔给他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我是你哥哥,小朋友。你这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是在侮辱我的智商。”
“其实我早就解除契绊了,你忘了?”希恩说着,轻笑一声。“三天后就是走个过场。”
杰靡尔的表情没变。“你记得‘影子战争’吗?”
希恩迷惑地皱起眉头。
“影子战争”并不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争,它指的是卡鲁维亚九千年前的一个时期,大约持续了二十年。当时卡鲁维亚还没有十二个氏族,只有两个,但这两个氏族之间,尤其是两位女王之间的关系,比真正的交战双方还要恶劣。艾奎丽斯女王和柯泽亚希女王彼此憎恨,视对方为仇敌;她们的故事已经成了传说,流传至今。
可杰靡尔提这个干什么?
话题突然改变,希恩摸不着头脑,他耸耸肩。“怎么了?”
杰靡尔紧盯着他。“那两位女王彼此憎恨了太久,以至于她们唯一的生存目标就是摧毁对方。她们都钻了牛角尖。可有一天柯泽亚希女王心脏病突发去世了,后来艾奎丽斯女王变成了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为了回避哥哥的目光,希恩把宝宝放回摇篮里。
对,他当然知道艾奎丽斯女王变成了什么样。人们说,在宿敌死后,她变得很古怪,她一半时间表现得孤僻、无精打采,另一半时间则在不分青红皂白地大发雷霆。
“恨也是一种能量强大的感情,”杰靡尔说。“也是一种激情,只不过是负面的。有人说恨比爱更猛烈,所以要是突然失去一个多年憎恨的对象,会像失去爱人一样,留下巨大的空洞。”
希恩笑了几声,搓了搓后脖颈。“这关我什么事?”
杰靡尔叹了口气。“我想说的是,突然得到了盼望已久的自由却觉得难受,这是正常的。你用不着假装开心。”
“我没装,”希恩说。“我挺开心的。我的生活又不是围着克萨转。”他的语气听起来一点儿说服力也没有,感觉就是在抵赖。真讨厌。
看眼神就知道,杰靡尔也不信。
“会好起来的,”杰靡尔的目光移到女儿身上,表情变得若有所思。“时间能带走一切。”
希恩好奇地看着他。对杰靡尔而言,时间确实有疗效,他看起来好多了。他的绿眼睛更明亮了,气色也好了不少。契侣去世后,他瘦了很多,最近又渐渐养了回来,差不多跟克萨一样壮。他看起来英俊逼人,显得更年轻,而且内心平和。他身上不再散发出痛苦与悲伤。
这之前希恩居然没注意到哥哥的变化,他不确定这是怎么了,难道他真像克萨说的那样,只关心自己?
想到这儿,他皱起眉头。只要牵涉到他和克萨的关系,他就会变得偏执,这他早就承认了,可这没法为他忽视家人开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