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人朱瑙 下(187)
这话的部下指的不是那些各自为政的杂牌军,而是田畴在徐州的旧部。田畴在徐州经营多年,他的影响非常大。只要他一声号令,那些部众极有可能在徐州占领官府、割地自据。
田畴自然明白朱瑙问他这话的意思是在试探他愿不愿意松手兵权。他镇定道:“田某素闻陛下是胸怀宽广、知人善用的贤明君主,相信陛下会善待我的旧部。日后他们若能为陛下建功立业,是他们毕生修来的福分。”
莫说朱瑙,殿上站着的所有亲卫军听了这话,都暗暗吃了一惊。
田畴仍然没有为他自己争取任何权力,甚至在这番话里谦卑到了极致。他在陶北手下的时候可是权倾朝野的忠臣之一,投诚蜀国后,他竟然完全不争不抢?他可不是兵败被擒后无奈才选择投降的,他手里可还握有不少谈判的筹码呢!
众人却不知道,田畴在选择投诚之前,已经把形势和后路想得清清楚楚了。
其实他在投降朱瑙和为陶北死战到底这两种选择之外,本还有第三种选择,那就是回到徐州,割地自据,称霸一方。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很清楚,这不是长久之计。天下大势,众望所归,已经在朱瑙的身上了,他也好,陶北也好,还有江南的陈国,谁都阻止不了朱瑙统一江山的脚步。既然如此,他的反抗和挣扎只能换得几年苟且,却不能得到长治久安。
而且,在中原沉浮这么多年,看着权力的快速交迭,他很清楚君主的忌讳是什么。他固然可以利用手头的筹码为自己谈一个执掌大权、富贵荣华的条件。可然后呢?又能维持多久?等到江山一统,就是狡兔死、走狗烹的时候了。他可不是从最初就跟随朱瑙起家的嫡系,他这样的半路降将,若还不懂得恭顺克己,那到时候第一个被烹的“走狗”就是他!
田畴能成为陶北手下的大将,他最过人之处并不在于能征善战,而在于他擅长判断形势,并且懂得为人处世之道。他生性并不好争抢,会被卷入派系斗争也只是因为他被太多人的利益裹挟了,而非他的本意。他甚至他现在应该担心的,不是争取多少利益,而是自保。保他自己,保他子孙,也保那些忠心耿耿跟随他多年的部下能有一个善终。
片刻后,朱瑙弯着眼睛笑了起来:“多谢。田将军的诚意,朕很感动。”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就没有必要绕弯子了。朱瑙又敛了笑容,郑重道:“也请将军放心,将军的旧部,朕定会善待。如今正值用人之际,只要他们肯为蜀国效力,朕待他们绝无成见。只是朕不了解他们,不知田将军是否肯为朕推举贤能?”
田畴微微一怔,进殿以来一直四平八稳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抹喜色。
他是诚心的,朱瑙也是真诚的。眼下朱瑙大可说一些空话哄他,到时候却排除异己,将他的人马弃之不用,他也无可奈何。可朱瑙却没有这样做,他让田畴举荐人才,直接就把事情落到了实处。只要田畴诚心举荐,那些人才就不会因站错了派系而被埋没!
今日来到洛阳,放弃了手中的筹码,释放自己最大的诚意,是田畴进行的一场豪赌。他赌的是朱瑙是否果真如传闻那样爱才如命,是否真有天下霸主的胸怀。眼下他已信心倍增:他相信自己赌对了。
两人又长谈良久,分析了梁国如今的形势,又商量了要如何接回徐州的部众,直到将大计谈定,朱瑙才让人送田畴下去休息了。
田畴走后,朱瑙今日的政务已料理得差不多了,他也起身走出宫殿,抬头看了看,发现日头微斜,眼下天色还不算晚。
朱瑙想了想,吩咐道:“把马牵来,我要出宫。”
惊蛰吃惊道:“公子要去哪里?”
朱瑙眉峰一挑,缓缓道:“我要去——汝阳!”
……
月朗星稀,灯火阑珊。
谢无疾忙完军务,风尘仆仆地回到军营。他正欲歇下,忽听帐外传来一些声响,他不免奇怪,又披上外袍出帐查看。
只见黑暗中人影晃动,一行人向他所在的帐篷走了过来。他微微皱了下眉头,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然而月光浅淡,他一时看不清楚。直到那行人走到他面前,他才大吃一惊:“朱……陛下?”
朱瑙快步上前,在谢无疾面前站定。他身后手执火把的卫兵们跟上来,将他明亮的眼眸和满面笑意照映得清清楚楚。
朱瑙也不避人,直接牵起了谢无疾的手。
谢无疾又惊又喜,眼睛亮了几分:“你怎么来了?”
朱瑙道:“进去说。”
两人走进帐内,卫兵们便不再跟进来了。谢无疾在黑暗中摸起火石,正要点燃蜡烛,忽然腰上一紧,朱瑙从后面环住了他。
谢无疾微微一怔,放下火石,亦转身反搂住朱瑙。
两人在黑暗中相拥。
朱瑙将下巴搁在他的肩窝里,嗅着他的发丝,欢喜道:“今日我见过田畴了,他倒是极好说话,我与他谈了一个时辰,便将一切谈妥了。”
谢无疾诧异道:“他愿意放弃兵权?”
朱瑙道:“是啊。”
放弃兵权,指的并不是田畴从此以后不再为将,不再征战沙场了。而是他愿意交出部下的控制权,由朱瑙进行调遣和整编。要不然田畴不配合的话,那些部下只知田畴,不知蜀帝,将会是很棘手的存在。
谢无疾也未想到田畴会如此爽快,仔细想了想,倒也明白了田畴的考虑。他低声道:“田将军真是个聪明人……”
说完这句话,忽然之间,他的情绪开始翻涌,呼吸也变得急促。
朱瑙感受到他的异样,不由将他松开些许:“怎么?”
谢无疾摇了摇头,他的胸膛伊始剧列起伏着,过了一阵,逐渐平息下来。
早在当初他们一起冲破勤王军的包围,闯入京城时,他就已笃信朱瑙将来会成为天下之主。可信念虽扎在心中,却又远得触不可及。这几年谢无疾追随朱瑙南征北战,打了数不清的胜仗,虽有欢喜,却也寻常。
直到如今田畴投诚,谢无疾才忽然发现,就连田畴这样的敌将都在为来日天下一统时的事做打算了!他笃信的东西,很快就不止是信念,而即将实现了!
他心中又酸又胀,竟不知该如何言辞,只能愈发用力地抱紧朱瑙。
朱瑙含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谢将军,我很欢喜。”
谢无疾欢喜地连话也不想说,哑声问道:“你今夜不回宫了?”
“……这月黑风高,你忍心赶我回去?”
谢无疾低笑,再无废话,牵着他往军榻边走去。
一夜无话。
……
……
田畴投降后,杂牌军群龙无首,战事却并未彻底结束。
朱瑙始终无意收降这些乌合之众,又因军权仍控制在那些杂牌军官手中,他无法轻易遣散军队,于是早在收到田畴愿意投降的消息后,他便让谢无疾派遣了一支兵马绕到后方截断这些杂牌军的后路。因此田畴带兵离开后,这些杂牌军因被蜀军所困,既不愿厮杀,又无法离开,只能继续留在原地。
往后的数日里,朱瑙命令杨烈利用细作极力挑拨各军矛盾,又对各路军官进行暗中刺杀。在蜀人的挑拨下,杂牌军们的矛盾果然日益激化,很快开始了混乱。
数日混战后,杂牌军们内耗严重,人心溃散,多名军官被暗杀,余下的军官也再难控制兵马。
朱瑙此时才终于出手,接下了这个烂摊子,将该安置的人安置,该遣散的人遣散,轻松结束了河南的战事。
整顿月余后,蜀军继续东进,在得知田畴已经投降的消息后,蜀军所到之处,梁国的兵马或逃散、或投降,全都不战自溃。
于是短短一个月后,蜀军已经兵临邺都城下。
293、第二百九十三章
陶北站在城楼上, 俯眺下方。百米开外, 黑压压的大军如潮水般排开, 如同墨水泼洒在土地上, 将地面一直洇黑到天际。
那是蜀国大军。是势如破竹的蜀国大军。就两个月前, 陶北还在为击退蜀军后他要派何人驻守河南而为难,而现在,他不再需要为难了。蜀军已站在他大梁国都的城楼下了。
寒风猎猎,吹得陶北两眼发红,他却盯着远方的军队,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附近的士兵们已忍不住窃窃私语, 陶北忽然转过身来。
众人吓了一跳, 连忙噤声, 大气也不敢喘地等候陶北的命令。然而陶北什么都没有说。
他走下城楼, 跳上快马, 撇下面面相觑的士兵们,朝着城内飞驰而去。
他的亲兵也愣了一愣,眼神闪烁了几下,匆忙地向守城军官下令道:“紧闭城门!在没有大将军新的命令到来之前, 谁也不准开城迎战!”说罢也连忙骑上马,追着陶北离开了。
……
陶北回到大将军府, 府邸内外已经围满了人,有他的幕僚、朝中的官员还有邺都内的各路权贵。人们把宽阔的道路围得水泄不通,吵闹声几乎将屋顶掀翻。
忽然有人眼尖地看见了陶北, 惊呼道:“大将军回来了!”
吵闹声停顿了一瞬,人群瞬间涌上来将陶北围得水桶一般密不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