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骄(67)
“别说了……”祝雁停瘫软在地上,一地的瓷器碎片扎进他手心里、胳膊上,他却浑然不觉,只痛苦地缩着身体,不停抽搐,泪水已流了满面。
祝鹤鸣尤不解恨,恶狠狠道:“若非皇帝他疯疯癫癫将你当做他的太子,朕还当真没往这上头想,朕从小就知道你不是母妃的亲生子,母妃生产的时候朕就在院子里等着,亲眼看到你是从外头被人抱进去的,不过朕倒是怎么都没想到,你竟然是皇子,可惜啊可惜,你那位好父皇,已经被你亲手给毒死了,不若朕也送你上路,让你去跟你的父皇母后还有你那位太子兄长团聚吧!”
祝鹤鸣说罢,用力抽出挂在墙上的剑,剑尖指向还缩在地上的祝雁停,恨意满面。
若非萧家人百般逼迫他,他这个皇帝怎会做得如此狼狈?萧家人该死,向着萧家人的祝雁停同样该死!
祝雁停大睁着空洞的双眼,不停地滑下眼泪,嘴里反复呢喃的只有同一句话:“我不是、我不是……”
他不是皇帝的儿子,他怎会是皇帝的儿子,他怎会亲手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不是,他一定不是……
祝鹤鸣的剑就要往前送,被匆匆进来禀报的宫人打断。
外头官员已经到了,祝鹤鸣颠了颠手里的剑,见祝雁停已彻底失了神智,想必一时半会是跑不了了,略一犹豫,吩咐人看着他,先去了前殿。
朝中官员只来了不到三成,其余的要么躲起来要么逃了,祝鹤鸣面色难看地坐上御座。
祝雁停浑浑噩噩地缩在地上,殿中烛火骤然熄灭时才恍惚间回过神,摸起一块瓷器碎片,缓缓送到脖颈间,闭起双眼。
守着他的太监见状扑上前去,夺了他手中碎片,尖声道:“王爷,您要死可别这么死了,只有陛下才能处置您,您自个死了,奴婢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祝雁停抬眼,布满血丝的双瞳望向面前的太监,黑瞳如被鲜血浸染一般,对方吓得下意识地往后退开一步,回神又小声唾骂了一句:“吓唬谁呢,晦气。”
前殿里,祝鹤鸣不时骂骂咧咧,气怒一直没平息过,殿中这些人平日里哪个不是能说会道一肚子算计,此刻却连一个行之有效的退敌之法都拿不出来。
天亮之时,外头传来消息,贼寇匪军已至圣京城门下,国师虞道子连同西南门的城门守正,一齐为之打开了城门,数万匪军涌入城中,现已与驻守外城的北营兵马交上了手。
祝鹤鸣险些又气晕过去,有内阁官员一步出列,大声劝道:“陛下!趁着他们还未打进内城里来,我们赶紧逃吧!”
祝鹤鸣回来时,祝雁停依旧一动不动地低着头坐在地上,无力垂下的手掌还在不断往下滴着血,全然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祝鹤鸣眼神示意,身边的太监上前去,掐着祝雁停的下巴,为之将药灌下。
祝鹤鸣咬牙切齿道:“放心,不是什么毒药,只是叫你短时间内不能动弹说不出话而已,算你运气好,眼下那些贼寇已经打进城里来了,朕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你扮成朕乖乖给朕在这待着,拖住那些贼寇,也算是你能为朕做的最后一点事情。”
祝雁停木愣愣的,没有半点反应。
祝鹤鸣挥了挥手,几个太监上前去,帮他换上了一身龙袍,祝雁停麻木地任由他们给自己脱衣更衣,始终未有抬头。
祝鹤鸣嗤道:“你穿这身倒也有几分人模人样,你那父皇见到了,想必万分高兴。”
祝雁停的身子抖了一下,祝鹤鸣一声冷笑,转身大步而去。
第68章 求死不能
天色大亮。
殿门外有嘈杂的脚步声,更远一些隐约还有喊打喊杀声响,大殿之内却安静得仿佛针落可闻,只余祝雁停一人,呆坐在地上,无声无息,如同死过去一般。
大殿门被推开时,祝雁停依旧未有半分反应,待到有阳光刺痛眼睛,才恍然抬头。
阿清慌慌张张地进来,扑到祝雁停跟前,见到他满手是血的模样,愈加慌了神:“王爷,您的手怎么了?您可还好?还能走么?内城也快破了,陛下已经逃了,您也赶紧跟小的一起逃吧!”
祝雁停的眼睫轻轻动了动,总算有了一些反应,他的一双眼睛依旧红得吓人,阿清见状哽咽着哭出声,祝雁停微微摇头,制止住他,抬起手,就着手上的血,在地上写:“你为何没走?”
阿清见他这样愈发焦急:“王爷您的嗓子怎么了?为何说不了话?”
祝雁停还是摇头,阿清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哽咽道:“小的走到城门口,不放心王爷,又跑回来了,快到宫门的时候见到陛下的御驾出宫,禁卫军都跟着陛下走了,宫里已经乱成一团,便赶紧趁乱进来找您,又在宫道上碰上张护卫,他也是来找您……”
祝雁停恍惚抬眼,这才注意到阿清身后还跟了个王府护卫,并不是熟面孔,但确实是他府里的人。
对方上前来与他见礼,主动解释:“当年萧总兵离开京城时,将卑职留下,令卑职护卫您周全,若有不测,也定要将您全须全尾地带出去。”
祝雁停愣住,红得发痛的双眼里已再流不出眼泪来,沉默一阵,他在地上写:“你们都走吧,不必管我了。”
“王爷!”
阿清试图劝他,祝雁停再次摇头止住他的话,那护卫皱眉道:“卑职职责所在,一定要将您一块带走。”
祝雁停的嘴角扯开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颤抖着手继续写:“戍北军撤兵之后,他可还有再联系你,过问过我的事情?”
对方沉默下去,其实从一年多前起,萧莨就已甚少再询问他关于祝雁停的事情,他主动送去的消息也鲜有回讯,自戍北军从下幽城撤兵后,萧莨便再未联络过他。
祝雁停见他神情,便已知晓答案,三年前萧莨离京之时,对他虽然失望,尚且想着留人下来护他周全,到了今时今日,只怕他就这么死在萧莨面前,萧莨都不会再多看他一眼,全是他自己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你走吧,他不会怪你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赶紧走吧。”
护卫低声劝他:“王爷,祝鹤鸣他们要退去齐州,您现在走还来得及,留得青山在,您还年轻,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我不走。”祝雁停写下最后三个字,闭起眼睛,无论对方再说什么都不再反应,一副全然拒绝之态。
僵持片刻,护卫咬咬牙,转身离去。
阿清跪坐在祝雁停身旁,从自己衣裳上撕下一块布条,帮之包扎鲜血淋漓的手掌,祝雁停眼神示意他也走,阿清小声道:“王爷不走小的也不走,小的陪王爷一起留下来。”
祝雁停垂头,木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掌心,空洞没有焦距的双眼里再无丁点亮光。
到最后,他的身边竟就只剩下一个阿清,他这些年到底都做了什么?……他亲手毒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推开了丈夫和儿子,众叛亲离、人人唾弃,连死都不能瞑目。
浑浑噩噩间,祝雁停想起许许多多被遗忘的往事,还很小的时候,母妃时常会带他进宫,每回去的都是凤仪宫,他见过皇后,那个柔弱美丽的女人看向他时总是眼中含泪,似有千言万语,他也见过那位叫鸿儿的太子,一起分享过点心和玩具。
他与太子长得并非一模一样,眉眼间的相似旁人看了只会以为是因为他们都姓祝,他自己更是从来不敢想,他曾经羡慕过的皇太子,并非那么遥不可及,他也曾有过那样的命数,只是他运气不好,成了二选一中被放弃的那一个。
最后一回进宫是五岁那年的太后寿宴,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皇后和太子,也是在那一回的宫宴上,他第一次见到了萧莨。
那时正值盛夏,空气炙热、潮湿,隐有花香,随处可闻蝉鸣叫声,生机勃勃。那个夏日的傍晚,在那之后许多年黯淡无光的日子里,一直是他记忆里最鲜活的一处,叫他一再地重复忆起,是萧莨将捉下的萤火虫送给了他。
被关起来的那几年,他的日子过得乏味、枯燥,单调地一日复一日,那时他唯一的乐趣,是在夏日的夜间,捉几只飞到院中来的萤火虫,偶尔想起那个曾送过他萤火虫的人,惆怅着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他时常会站在院子墙根处的石头上,踮起脚尖努力朝外头看,他的个子逐渐蹿高,能看到的却永远都只有那一小片不变的天空,他不止一次地期望着能有人来救他,到后面渐渐绝望,只能选择自救。
再见到萧莨,是在他去国子监念书之后,在国子监外巷口的惊鸿一瞥,那人从此在他心里扎了根,只可惜萧莨身边早已有了志趣相投的未婚妻,不记得他了,年幼时随手送出的萤火虫,并未在萧莨心中留下任何的痕迹。
再后来,他设计送走了萧莨的未婚妻,有意地接近萧莨,上元节的花灯、端阳日的香囊、夏日里的萤火虫、七夕时的荷盏,桩桩件件,虽是刻意为之,却俱都藏了他的真心,他骗了萧莨许多,但唯有那一句倾慕他、心悦他,不是假的。
珩儿的早产也非他有意为之,若是早知道珩儿会因为他情绪失控摔下床榻而提前出生,他那时必会忍着,不会叫他的珩儿受那么大的罪。
珩儿出生以后,他与萧莨之间的关系就已有了裂缝,但他执迷不悟,总以为有了珩儿,萧莨终有一日会对他妥协,他忽略了许多的人和事,尤其忽略了他的孩子。
珩儿只在他身边待了三个月,那个孩子小时候有多黏他,三年后再见时就有多怕他,他记忆里的珩儿还是那小小软软的一团,被他抱在怀里时,会无意识地捏着他一根手指冲他笑,可到如今,珩儿长高了、长大了,却再不肯认他,更不会对他笑了。
还有……皇帝,他曾经厌恶过、蔑视过,又因他的日渐衰老、糊涂,和那一腔拳拳爱子之心感同身受,而对他心生同情和不忍,他叫了他两年的父皇,却怎么都想不到,那原来就是他的父皇,他亲手将他父皇送上了绝路,到死都没有真正给过他一个好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