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汝不识丁(27)
店伙计笑容僵住,眼睛直往掌柜的方向瞧。
其实掌柜刚才就出来了,正站在门边观望,看顾小甲和店伙计一同将目光投向他,不好再赖着不动,赶紧赔笑着上前道:“这夜都深了,陶大人想必都上床……”
顾小甲见顾射没动静,更加大胆,嚷嚷道:“急事急事。”
掌柜两边都不敢得罪,又吃不准这急事究竟有多急,便道:“不如请顾爷在这里稍作等候,我上去问一声。”
顾小甲挥挥手。
掌柜转头就走。
顾小甲正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就看到顾射进门,跟着掌柜往楼上走。
店伙计吓了一跳。他以为来的只有顾小甲,不想顾射竟然亲自来了,想去拦人,又没这个胆子,只好跟在他屁股后面打转,道:“顾,顾公子,您怎么亲自来了,有事说一声就是。”
掌柜原本走得就不快,听到后面的说话声,立刻回过头来,看到顾射也是一惊,忙道:“顾公子,你……”
顾射道:“哪一间?”
掌柜犹豫了下,便转身引路。
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在谈阳县这个地方,讼师就是营盘,县官就是兵。他宁可得罪县令,也不敢得罪讼师。反正真得罪了县令,他也能找讼师出头。要是得罪了讼师……
他在右手边倒数第二道门前停下,转头看顾射。
顾射点点头。
掌柜便抬手要敲门,倒数第一间房门咿呀一声打开,老陶走出来,明知故问道:“顾公子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顾射道:“问罪。”
老陶皱眉,“何罪?”
顾射道:“失信。”
老陶道:“哦?顾公子递状纸了吗?”
顾射目光一凝。
站在他身后的顾小甲看不下去,冲出来道:“失信的就是你们县令,还递什么状纸?”
老陶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若是顾公子认为我家少爷有罪,也可状告于他,并无不可。”
顾小甲皱眉道:“你真的是陶墨的老仆?我怎么看着你倒像是他的仇人,恨不得他作奸犯科被问罪才爽快呢?”
老陶道:“我相信我家少爷为官清廉公正,绝不会徇私枉法。心中坦荡荡,自然不怕鬼敲门。”
“什么鬼敲门?!”顾小甲大怒,“你什么意思?!”
老陶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言语太冲,缓了缓,笑道:“失言了。我只是讶异一锤先生门下的顾公子竟会半夜三更来客栈造访而已。”
顾射抬手准备叩门,老陶低声喝阻道:“顾公子!”
顾射手在半空中顿住,转头看他,“你总是对的么?”
老陶一愣。
顾射的手已经敲下去。
叩门声低沉。
房中毫无动静。
顾射眉头微微蹙起,“他出了什么事?”
顾小甲和掌柜同时一惊。
掌柜惊得是,万一县令在自己的客栈出事,只怕他难辞其咎。
老陶道:“少爷累了,先歇了。”
顾射又问了一遍,“他出了什么事?”
老陶打量他。顾射不会武功,毫无疑问。无论是谈阳县的顾射,还是闻名天下的顾弦之,都是以文才和口才出名。但是此时此境,他竟给他一种高手才有的压迫感。
“我点了他的睡穴。”老陶沉声道。
顾小甲道:“你不会真的是他的仇人,长期潜伏在他的身边,准备找个机会对他下手吧?”
老陶不理他,对顾射道:“有什么话不妨明天再说。”
顾射定定地盯着他。
气氛僵持。
掌柜额头憋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准备一间房。”顾射终于开口。
掌柜猛然舒出口气,忙道:“好好好,稍等。”
顾小甲在顾射身边小声道:“公子真的要住在这里?”客栈的上房布置得再豪华,也掩不去来来往往的住客气息。
顾射道:“将马车里的东西拿上来。”
顾小甲看他心意已决,只得照办。
掌柜店伙计跟着顾小甲折腾,直到子时才消停。
一夜无话。
清晨曙光白里穿金。
陶墨睁开眼睛,一阵头重脚轻。昨天几时入眠的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上了马车,头低着低着便睡了过去。他坐起身,四周陌生的环境让他一惊,很快披衣而起。
郝果子睡在外间,正着嘴巴,嘴角边隐隐有口水流过的痕迹。
陶墨转了一圈,穿戴整齐,推门而出。
细长的走廊让他很快意识到这里是客栈。
旁边的门打开,老陶出来道:“少爷醒了?”
陶墨见到他,心头一定,“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老陶道:“县衙屋顶破了,少爷睡得死,我便自作主张带少爷来了客栈。”
陶墨想起与顾射的约定,惊道:“糟糕。”
老陶道:“怎么?”
“我忘了与顾射的约定。”他想着,便急急忙忙地回房间推醒郝果子。
郝果子醒来也觉得有点头疼,揉了半天的眼睛,才茫然道:“少爷。你醒了?”
陶墨道:“我们快起来去顾府。”
“哦。”郝果子还未完全清醒,只是下意识地坐起来,穿衣服。
老陶道:“顾公子就在客栈。”
正要自己拿着盆去打水的陶墨一怔,吃惊道:“你说什么?”
老陶重复道:“顾公子昨夜来了的客栈,不过少爷睡得太死,没有叫醒。”
陶墨回身,对着铜镜抹了半天的眼睛,然后道:“他住在哪间房?”
老陶不敢苟同地皱眉道:“少爷准备这样去见他?”
“我怕半路上遇到。”陶墨小声道。
说曹操,曹操就到。
顾小甲站在敞开的门外,伸手敲了敲门板道:“陶大人?”
难得听到顾小甲这样正儿八经地叫他陶大人,陶墨心头有些发慌,问道:“你家公子起了吗?”
顾小甲看了老陶一眼,似乎意外他竟然没有隐瞒昨夜之事,后转念一想,此事隐瞒也隐瞒不住。“我家公子请陶大人下楼共进早膳。”
“好好好。”陶墨连说了三个好字,“我一会儿就下去。”
顾小甲瞪了站在一旁的郝果子一眼,才转身离开。
郝果子被瞪得莫名其妙,“他瞪我做什么?”
老陶略作思索,便明白其中缘由。想必是顾小甲不知昨夜郝果子也被点了睡穴,以为他躲在房中故意不开门吧?
陶墨将盆塞进郝果子手里,边推着他往外走,边催促道:“快些。”
56、来者不善(二) ...
风风火火地洗漱下楼,陶墨一眼便看到沐浴在朝阳里顾射。
修眉俊目,风采逼人。
陶墨心底突然涌起一阵陌生的情绪。
初见顾射,他站在友人身后,清冷孤傲,难以亲近。自己对惊鸿一瞥,从此常挂于心。说是无心,其实有意,以无心掩饰有意地亲近他,哪怕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然而,越是亲近,越是泥足深陷,难以自持。看此刻顾射为自己坐在一桌早膳前等待,他心中感动与失落纠缠,双双如潮水般阵阵翻涌。
拥有的越多,便越害怕失去。人之常情。他不知道若有一天自己得知顾射谈婚论嫁,将会……
顾射突然侧头,一脸讶异地看过来。
陶墨在他凝望下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顾射起身,一步步朝他走来。
陶墨双足如钉子般钉在原地。
“梦魇了?”顾射问。
陶墨一愣,随即胡乱用袖子抹了抹面孔,低应一声。
“撒谎。”顾射淡然转身,回座。
陶墨被他一前一后的态度弄得忐忑起来,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坐下,“你怎知我撒谎?”
顾射往顾小甲处投去一瞥,道:“又打了个盹儿?”
陶墨反应过来。适才顾小甲去见自己时,自己还是好好的,一转眼涕泪交零显然与噩梦无关。顾射之前如此说,不过是逗他,不想他竟然真的承认了。
“我……”他红透一张脸,绞尽脑汁地想着借口。
“食不言。”顾射径自舀着粥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陶墨边吃边打量他的脸色。
顾射稳如泰山。
好不容易熬到吃完,陶墨正想着为昨天失约致歉,就听到楼梯一阵脚步声,老陶与郝果子一同下楼来。
顾小甲看了顾射一眼,朝郝果子招手道:“这边。”
郝果子想到他今天早上瞪自己,心想正好借机问个清楚,便走了过去。
老陶却径自往顾射和陶墨所在的这桌走。
陶墨见老陶过来,忙道:“一起吃吧。”自从父亲过世之后,他心中一直将老陶当做父亲一般的存在,倒是没有将他当过下人。
老陶问道:“少爷用完了吗?”
陶墨颔首。
“那我们便回衙门吧。”老陶道,“昨日少爷睡得早,还未等金师爷回禀呢。”
陶墨想起晚风的命案,一下站起,“啊!差点忘了,我们快走吧。”
顾射施施然地问道:“是昨日提的案子?”陶墨将命案通知旖雨时,他也在场。
陶墨道:“正是。不知邻县县令是否已经着手调查了。”
顾射想了想道:“我与你同去。”
老陶回绝道:“办差之地,顾公子出入恐怕多有不便。”
顾射不言不语,只是看着陶墨。
陶墨当即道:“顾公子也不是外人。”
老陶一怔。
一直不咸不淡的顾射脸上也露出几分兴味来。
陶墨补救道:“我是说,这件事顾公子也已经知道了,也许能给些意见。也不算是……完全不相干的人。不如一同去县衙坐坐?”
顾射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老陶突然后悔万分。也许昨天用顾射对付旖雨就是最大的错误。他想到一句俗语——请神容易送神难。
一行人至县衙,金师爷果然在书房。他看到顾射心中一惊,但他在官场打滚多年,早已练就一身面不改色的本事,因此只是不失热情地打了个招呼,转而向陶墨说起移交之事。
那邻县县令听说出了命案,原本不想接的。奈何金师爷早有准备,各种公文备得齐全,县令推脱几次都绕不过去,只好应承下来。
陶墨疑惑道:“那县令为何要推脱?”
金师爷道:“死者中的是箭伤。伤他的不是江湖中人,就是有权有势之人的护院,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易得罪啊。”
老陶道:“为何不会是猎户?”
金师爷道:“猎户的箭头不会这样小巧精致。死者身上的那支箭上原本刻着字,只是被人刨去了,想必是订做的。”
陶墨道:“谋杀?”
老陶道:“说不定不但是谋杀,还是追杀。”
陶墨听得心里头一阵阵发凉,“为何?”
老陶道:“普通劫匪的箭绝对不会这样精致,更不会在上面刻字。道上喊得出名号的绿林人物倒是会在箭上刻字,但绝对不会在事发之时匆匆刮了去。所以,晚风虽然失了行李,看似被打劫,但事实上被劫的可能性并不大。”
金师爷听得频频点头,“正是如此。”
陶墨道:“若是谋杀,又为何要谋杀他?”
金师爷见他发愁,宽慰道:“此事既然已经移交邻县,东家便等好消息便是。”
老陶倒没他这般乐观,就他适才所说,那邻县的县官本不欲承接此案,怕就算被迫接下,也只会敷衍了事。看来此事还需要动用魔教的势力暗中调查。幸好这次回去,明尊将谈阳县与附近几处的事务交给他负责,以示尽释前嫌,这样他也不必像当年那样,又要藏头缩尾,不敢出手,又身边无人派遣,须事事亲为。
一直旁听的郝果子突然冒出一句,“我还是觉得此事与旖雨脱不了关系。他昨天说的话,遮遮掩掩的。”
顾小甲难得认同道:“昨天他是故意调开身边的那个小厮,说不定是怕他说漏了嘴。”
陶墨听了一圈的意见,发现独独顾射未曾开口,不由看向他。
顾射挑眉道:“与你何干?”
陶墨一怔,还待再说,便见他已经转身朝书桌走去。
其实顾射这种态度老陶也十分欣赏。在他看来,那个旖雨和晚风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的死活本就与他们无关。但是当初发生的种种总让他心头不安,怕若真与那些人有牵连,让那些人追踪至此知道陶墨所在,会萌生斩草除根的想法,所以不得不小心为上。
“你的字?”顾射突然问。
陶墨一愣,猛然想起桌上还放着几张字,是当初临摹顾射所书的“速审”二字,不由面上一红道:“我,我闲来无事写写。”
顾射道:“磨墨。”
郝果子眉头一皱,正要说什么,就被顾小甲拉住道:“你还没带我逛过县衙呢。”
“县衙有什么好逛的?”郝果子想挣脱他的手,不想被越来越紧,还一直往外走,“礼尚往来不懂吗?”
他们这边拉扯,陶墨已经将碗中清水倒入砚台中,执墨轻轻研磨起来。
老陶双眉微蹙。
金师爷道:“顾公子的字堪称天下一绝,不想竟有幸赏之。”他这话说得不算奉承。谈阳县不少人都知道顾射写得一手好字,但见过的人凤毛麟角。顾射似乎对展露才华格外吝啬。
顾射头也不抬道:“还请两位移驾别处。”
金师爷正要往书桌方向走的脚顿时不尴不尬地落回原地,扭头看老陶。
陶墨朝他们摆手。
老陶欲言又止。
金师爷叹气,转身朝外走。
老陶意味深长地看着头也不抬的顾射一眼,默默退出书房,顺手关上门。
“墨太浓了。”顾射道。
陶墨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未停,忙又加了一点水。
顾射抬手在笔架上扫了一遍,勉强挑中一杆,在砚台上醮了点墨,然后起身将位置让与陶墨。
陶墨纳闷地坐下。
顾射又将笔递给他。
陶墨接过笔,茫然地看着他。
“写吧。”顾射道。
陶墨紧张地吞了口口水,正要落笔,就感到手上一暖,竟是顾射握住他的手,轻轻落下。
笔杆不停地颤动起来。
顾射皱眉,转头看他。
陶墨整个人都像掉进红色染缸,头顶好似噗噗得冒着热气。
顾射松手。
笔顿时从陶墨指尖滑落下来。
“我,抱歉,我不是故意……”陶墨语无伦次。
顾射拿起笔,重新换了张纸,“再来。”
这次他没有手把手地教,而是在一旁看着,不时指点陶墨的疏漏之处。
练字绝非朝夕可成,陶墨一点底子都没有,想要临摹顾射,无异难于登天。
顾射教了几遍,见毫无寸进,便改从最简单的学起。
陶墨学了会儿,心思就渐渐活动开了,低声道:“不能先学我识得那三个字吗?”
顾射似笑非笑,“等你能将那三个字的每笔每划都写得工工整整再说。”
陶墨看着自己歪七扭八、东倒西歪的字,心生认同。
顾射,顾弦之,本该在任何时候都齐整漂亮的。
57、来者不善(三) ...
顾射走后,陶墨仍留在书房练习。
眼见天色越来越晚,他还没有出来用膳的意思,老陶忍不住敲门进屋。
郝果子看老陶进来,左手捶了捶磨墨磨得发麻的右臂,向他投去求救的眼神。
“少爷还不歇息?”老陶开口。
陶墨抬头,茫然地看了看外头天色,失笑道:“不知不觉,竟这么晚了。”
老陶走到书桌边,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顾射为陶墨写的字帖。顾射写的楷体,略似颜体,又比颜体多了几分狂放不羁,端正之中带着几分随性,泱泱大家之风。
相形之下,陶墨所写的字却只能让人联想起刚刚学字的幼儿。一笔一划,歪歪扭扭,连下笔的力道都掌握不好,更枉论风骨。
陶墨握着笔,兴味盎然,“我觉得好像有点感觉了,我想再练一会儿。”
老陶道:“要写的一手好字非朝夕之功。少爷与其将一腔热血皆付诸今晚,倒不如细水长流,日日下苦工。”
陶墨听了,心中热情顿消,搁下笔,连连称是。
老陶见他听了进去,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从书房出来,老陶眼角扫过地上摆得有些怪异树枝,走过去,弯腰将他们捡起丢到一旁,转身回屋。
屋中已有人等候。
老陶随手关门,那人恭敬道:“卢长老。”
“嗯。有消息了?”
“晚风的确是黄广德所杀。”那人道。
老陶道:“哦?为何?”
那人道:“具体尚不可知,但似乎与旖雨有关。”
“又是他。”老陶厌恶地皱眉。
那人道:“当初旖雨赎身是偷偷摸摸的,听说章包收了他两倍的钱,才瞒着黄广德将他放出去。黄广德知道后,气得当场发火,之后便频频打压群香楼,还屡次凌虐与旖雨交好的晚风。晚风不堪忍受,趁黄广德赴宴之时偷跑了出来。黄广德知道后,亲自带护院追击,最终将他射杀。”
老陶道:“可还有其他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