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86)
大雨仍在漫山遍野里呼啸奔腾,只是屋中一众人等纷纷陷入一种难以言描的诡异静谧之中,权当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彻底取代了人声。
一旁久久沉默的从枕早将一切尽收眼底,彼时云老族长心头哽咽,一时悲愤难言,他亦难免跟着几度情绪起伏,及至埋头苦苦一阵思虑过后,方快步上前抓住晏欺肩膀,自告奋勇地出声问道:“那晏先生以为,我可否试着救她一次?”
“你?”晏欺眉目一挑,半信半疑地道,“你打算如何施救?”
云老族长蓦然听至此处,亦耐不住朝他投去几分饱含希冀的目光。
“劫龙印与其宿主俱为活物,可剥离,亦可轻易产生转移。”从枕低头抱拳,诚挚恳切地道,“如若晏先生有办法再次将劫龙印逼出宿体的话,不论最终毒解与否,我都愿意替她承担这份痛苦。”
云遮欢瞬间愕然道:“从枕……”
“我愿意。”从枕并未回头看她,仅是再三重复说道,“晏先生,不管是多极端的救人方法,只要您能拿得出来,我都可以为此做出尝试。”
晏欺脸色有些古怪,像是不太情愿地道:“……你真愿意?”
从枕立马道:“是!”
“我是没法再散尽内力将劫龙印从她身体里引导出来,不过我知道一个人,他大概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闲心可以施以援手。”晏欺凤眸微眯,声音里似还带了点不明不白的抵触意味,“我可以带你们去见他,至于最后救不救得成,还得看他自己愿不愿意。”
——石屋之外。
漫天雨水正沉如雾霭。往来不断的人群拥挤在潮冷郁结的大半片空气里,顷刻将门前一道狭窄的青石小路围绕至水泄不通。
晏欺方掀开长帘朝外跨过门槛,抬眼匆匆往人堆里一扫,果然,薛岚因已守在路边等候多时。
“……你昨夜趁我睡沉了,一个人往暗室里闯。”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薛岚因快步上前,小心伸手在他头顶撑了把伞。一举一动如是仔细温柔,脸色却是说不出的沉冷阴晦。
“一晚上这么多事情,全部是在我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发生的。甚至连云姑娘也……一并受到牵连。”
“师父,你是不是……又在瞒我什么?”
二人脚步同时停住。
薛岚因侧目看他,漆黑的眼底满载着不言而喻的质疑与担忧。
晏欺并未予以任何回答,面上亦是始终如一的冷淡凉薄。
及至好长一段时间沉默过去,他才缓缓朝外捱出一口气,道:“……我有点累了,想回去歇着。”
——他是真的累了,身心交瘁。
可他到底什么也不曾对人诉说。
薛岚因也就这么撑伞跟在他身后,一步走得比一步难受煎熬。
“师父明明藏了心事,总不愿意告诉我。”
“没有。”
“不管你擅自做了什么决定,第一反应都是欺我瞒我。”
“没。”
“你说过你不会有事,所以我才答应什么都听你的。”
“嗯……”
“师父,我生气了。”
“……”
于是两人一路上再没说过一句话。
狗徒弟当真让自家笨师父哽得气了,从没完没了直接变成了无话可说。
好在晏欺压根也没打算理他,前脚回了屋便搁床上躺着,按照惯例装死不动。
师徒俩一个缩床里边,一个坐在床沿,谁都没想服这个软,谁也不肯搭理谁。
如此僵持大约半柱香过后,狗徒弟自己先憋不住了。左右别扭着纠结一阵,又单方面果断宣布举手投降。
“你心里若有什么事情,不一定非要憋着不说啊……我又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但凡有事和我说上一声,我还能帮你出出主意呢……干嘛非要悄悄一个人扛?”
薛岚因背对他托腮坐在床边,软下声音就开始絮絮叨叨。
“你知不知道,今早我一醒过来发现你人没在了,吓得魂都给丢了大半。结果哆哆嗦嗦跑出去找了一圈,才发现你们都围在云姑娘屋里站着,就我一人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我承认,我以前的确很招人讨厌,总在闯祸惹事害你担心,可我近来一段时间……真的有在慢慢改了。我承诺会一直保护你,也会一直守在你身边,你为什么就不能信一信我……”
“师父……”他一个人唱独角戏似的在旁念了半天,发现身后根本没有半点要回答的迹象,便愈发因此害得满心酸涩苦楚。可每次一到这种时候,指望师父过来哄他,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于是薛岚因养成了一身自我修复的好习惯,大概咕哝埋怨了没过多久,也就逐渐安分下来,继续腆着一张厚脸皮,回过身去软磨硬泡地道:“师父,我错了,您别不理……”
话正说到一半儿,忽又像是被人刻意拧住脖子一般,任由声音戛然而止。
——晏欺居然……睡着了。
薛岚因浑身一僵,瞬间骇得不敢动弹。但见晏欺躬身蜷在床榻里端,双眼微闭,呼吸均匀,正顾自偏头睡得无声无息。薛岚因鬼使神差凑上去挠了两把,在确认他是当真陷入熟睡的条件之下,终于非常识时务地闭上了嘴巴。
这样都能睡过去……他究竟是有多累啊?
薛岚因低叹一声,短暂一段沉默过后,仿佛又一闪而过地想起了什么,下意识里皱眉伸手搭上了晏欺腕间脉搏。
老实说,他一开始根本没想过借此摸出点什么。
可恰也是这般有意无意一番浅探,薛岚因素来雷打不动的张扬笑脸,正在此刻,终于不可抑制地垮了下来——
师父他……
他简直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几近是有些颤抖瑟缩地,再次上前将晏欺手腕轻轻握住。
偏不巧,倏而耳畔传来一连数阵叩门声响,有人站在屋外断断续续地开口唤道:“晏先生,族中众位长老尚有要事与您商议,可否劳烦您亲自前往一趟?”
第89章 坦白
“……什么事?”
长帘迅速朝外撩开一道细缝, 薛岚因一眼瞥见从枕垂首抱拳的恭顺面孔, 心中累积不断的负面情绪顿时油然而生。
“我师父歇下了……”他反手将身后大门虚虚掩上,继而声音低缓地道,“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同我说。”
从枕摇了摇头, 仍旧不容置喙地道:“既然长老们指名要晏先生过去, 我便在这里一直等到他睡醒。”
“那不用等了。”薛岚因漠然转身道,“他哪儿也不去,我说了算!”
“喂,岚因兄弟!”从枕心下一慌, 赶忙追上去拖住他胳膊,尤是不明所以地道,“你这是怎么了……?”
薛岚因轻轻将他推开, 眼底色泽更添一层刺骨冰冷:“你说呢?我师父现在什么情形……你们还要逼他为劫龙印日夜操劳?”
“你……”
从枕微微一愣,随即很快忆起方才晏欺无意提及的一小段话。
——现在的我,内力枯竭,回天乏术。将死之人, 如何能够救她?
“我探过他的脉息, 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微弱。”薛岚因沉声道,“依他的修为, 本就不足压制劫龙印所带来的剧烈毒素,如若再这样不断耗减下去……”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没能鼓起勇气把话说完。
“晏先生向来有着自己的打算,想必……不会就此丢了性命。”
从枕鹰隼一般明锐的双眸无声抬起,径直凝向眼前一张几近黯然失色的焦灼面孔, 在理智与现实的双重压制之下,并没有选择直接脱口说出实话。
薛岚因疏淡一笑,显然不信地道:“你又什么都知道?”
从枕道:“晏先生亲口说过的话,我只不过是个旁听者罢了。”
薛岚因立马怔忡道:“……他说什么了?”
“遮欢如今剧毒缠身,性命垂危,晏先生自知无力施救,遂提议即日启程到往东南长行居中,尝试看能否寻得易上闲老前辈的帮助。”
“什么?!”此话既出,薛岚因霎时面色大变道,“他要回去找那糟老头子?”
从枕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半晌思虑踌躇,方继续开口向他阐明缘由:“早闻易老前辈得昔日丰埃剑主真传,一身精厚修为已然达到无人能及的顶峰。如此隐世高人,若真能出手救下遮欢一命的话……又怎会对自己的同门师弟坐视不理?”
“不是……师父他到底怎么想的?”
出乎意料的是,薛岚因并没有因这一番解释感到半分舒心。如此听遍一圈下来,反是充满质疑而又不安地道:“我们当初离开长行居费了多大力气,他现在又打算跑去易上闲眼皮子底下晃悠——不是自投罗网又是什么?”
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他根本没法猜透晏欺思维清奇的脑回路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怎么?可是有何不妥?”从枕不解问道,“易老前辈有什么问题吗?”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薛岚因摆了摆手,略有疲乏地道,“等师父醒了,我自己问他。”
“那晏先生……”
“他不去议事,哪里也不去。”薛岚因回身将长帘掀开,犹是一口回绝地道,“让你们长老别等了,真有什么事,要么过来同我商议……要么就永远憋着,干脆别说。”
——傍晚时分,骤雨渐歇。
汇聚成流的水滴瞬息漫过屋檐,片晌又顺着寒风斜吹的雨丝一并拢上墙角的矮窗,顷刻留下一串碎裂不均的水痕。
晏欺一觉睡了个两眼昏黑,再醒过来的时候,天都暗了。薛岚因就一直在旁守着,见他迷迷糊糊睁开了眼,便转头倒了碗温水递过去,一勺跟着一勺往人嘴里送。
水里搁了点儿新鲜的蜜糖,清甜的味道很快冲淡晏欺喉间长久盘踞的腥涩,倒平白让他憔悴的面容看起来精神不少。一碗糖水慢条斯理地端着喂完,薛岚因又伸手前去探了探他的额头,直到确认温度正常,才悄无声息地舒出口气,道:“还好没在发热……你睡这么长时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晏欺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道:“我睡着那会儿,可有人上门来找过?”
薛岚因想也不想,直接道:“没有。”